2007年12月30日 星期日

《投名狀》的文化負載

無疑的,陳可辛可怕的野心與執導能力,造就《投名狀》成為一部極具震撼力的華語電影。

即使早在預告片裡面,就已經預告了這部電影的史詩性格,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在大型的戰爭排場、激烈的情緒展現、迭宕的劇情起伏之外,陳可辛做到了許多中國大導演無法做到的事:將電影的文化內涵擴充到近於飽和的極限。在《投名狀》裡我們將不必忍受華麗鏡頭背後的空虛,不必失望於賣力表演下的索然。在原本民間傳說的「刺馬案」上頭,大筆添上了許多豐富的層次。

我說《投名狀》幾乎是拉了整部中國文化史來做為電影的構成元素。

「投名狀」的由來出自於《水滸傳》中林沖上梁山的情節,所以在龐青雲(李連杰飾)的倒敘裡,山字營的起頭人數恰好一百零八,這是陳可辛向《水滸傳》致上的敬意。不過在《水滸傳》中,眾家好漢在前頭有足夠的回數,可以扮演力抗貪官的英雄形象,而《投名狀》裡的山字營兄弟,終究只能展現宋江被招安後的悲劇。比起刺馬案中的馬新貽死於刺客張文祥之手,《投名狀》中的龐青雲卻是政治鬥爭下的犧牲者,更近於《水滸》的精神。


山字營由三人帶頭,難免令人聯想起《三國演義》裡的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其中龐青雲與劉備的呼應最是貼切。雖然比起羅貫中筆下婦人之仁的劉玄德,龐青雲多了甚多殘忍的面目,但他既是胸懷大志、腹有良謀的悲劇英雄,又是能屈能伸、逢場作戲的箇中能手,如此比擬,確無不當。至於趙二虎(劉德華飾)和姜午陽(金城武飾)與關、張的性格對應並不密合,不宜強為作解,但是二虎在宴上所看的戲中戲,戲子臉譜倒也暗示了導演的確有此類比之意。

而在姜午陽刺殺龐青雲的高潮戲碼裡,姜午陽明知技不如人,卻在觀眾面前上演了一齣血淋淋的自虐劇碼。就算到了已被制服、反抗無望之際,仍要手握空刃,一刀一刀的向著龐青雲的胸口刺下,彷彿太史公〈刺客列傳〉裡的豫讓從古簡陳編裡走了出來。不同的地方是,豫讓執趙襄子衣「拔劍三躍而擊之」,是事敗身死、深仇難報的情況下,帶著幻想的勝利安心上路,而姜午陽尚有機會手刃仇人、見證他的殞命。只不過,這樣的情況是否能讓姜午陽在面對死亡的結局時感到快慰?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其他的小節尚有太多太多的典故:為了節省軍糧,殘殺蘇州四千降軍,這不過是秦趙長平之戰及其中國歷史上諸多翻版的魍魎;斬兵立威、以整軍紀,兩條人命或許可以與孫武刀下的吳王愛紀同病相憐;黎民百姓的流離失所對照廟堂高官的逸致閒情,《杜詩》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警句言猶在耳;龐青雲鬥倒何魁的過程極像楚漢相爭的翻板,而他被官場鬥倒的過程卻又是諷刺小說裡的萬年題材。

於是,在看《投名狀》的時候不要懷疑自己的情感為何如此脆弱,為何會因為一些虛幻的光影動容──你面對的是整個中華文化的積累,尤其實,中華文化中所有悲劇成份與黑暗層面的積累。面對這樣深厚的鉅作,別說故事主線製造的矛盾與衝突就已教人喘不過氣,連這些小小的元素都扣人心弦。

無論是血肉橫飛的武場也好、情感糾葛的文戲也好,無時無刻都會出現發人深省的一個動作、一個畫面。若要再思考主線劇情裡正義與利益、大義與小節、真愛與恩情等等大哉問的辯證,恐怕不止2007到2008,得需要更多更多的時間,才能建構出一套自己的哲學體系。所以,《投名狀》不但該看,還應該好好的看、仔細的看。除了像傻子般的入戲、讓自己的情感認同在龐、趙、姜之間飄移流轉之外,更需要冷眼旁觀,用一種全知的視角慢慢爬梳其中的寓意。

一部電影能夠達到這樣的內涵高度,我想稱之為華語電影中難得的史詩巨構,應該不算過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