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9日 星期三

直覺的抗拒─評《黑色追緝令》

《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談得是個極為荒謬的故事,時序割裂、片段之間的連繫度不強,加上對白雖然不斷充滿睿智的機鋒與強烈的衝撞,但是給出來的意義往往與段落沒什麼關連。面對這樣的電影,在評論裡直接蓋上「後現代」的圖章可能是最方便、最安全(同時也最不負責任)的做法,很好掩飾對於電影理解發生困難而產生的不安。但是立起這大纛的同時,電影閱讀與誤讀的樂趣也可能同時葬送,那麼倒不妨在承認理解困境的情況下,試圖對導演的把戲做些微弱的反擊。

事實上,產生理解的困境,這可能與人們自身的防衛機制有相當大的關聯性,人的大腦似乎天生地喜好相信具有邏輯的、合理的事物。一個簡單的實驗方式是,當幾個簡單的幾何圖形巧妙的排成一個類似人的形狀,並且在類比兩腿的部份做規律擺動時,幾乎大多數的人都會敘述這個畫面是「一個人在行走」,而不是「幾個圖形在動來動去」。這種特性應用在電影上,其實就是蒙太奇之所以能夠成為重要技法的基礎,假如去除腦中自動將動作、畫面連綴的機制,那麼許多電影中的剪接都將失去意義。

不過,當這種天生的機制遇上《黑色追緝令》的對白邏輯,那可能會讓這次的觀賞經驗變得非常痛苦。約翰屈伏塔(John Travolta)與山繆傑克森(Samuel L. Jackson)飾演的黑道份子文生(Vincent)與朱利(Jules)實在太喋喋不休還兼說教,一來一往之間往往提供了超越大腦可以消化的訊息量;好不容易,螢幕上換成鄔瑪舒曼 (Uma Thurman)飾的蜜亞 (Mia Wallace),她與文生之間的對話節奏雖然較緩,但同樣也高來高去的教人摸不著邊際。事實上,相較於一般電影對白著重在推進劇情、交待背景,而在本片當中卻極少承載這樣的功能,以致於過度耗費於對白的精神,到最後才發現是沒有意義的舉動。

比如說因為「腳底按摩」而被丟下樓的可憐蟲──原諒我忘了他的名字,沒有出場,並且除了薄弱地預告文生的性慾與權力失衡的處境之外,對於其他片段不起甚至作用,但是文生與朱利卻為了他爭論了半天。假如這種對白出現在一般的電影裡面,這簡直可以宣告編劇的失敗,但是在巧妙的剪接形式配合之下,對白的浪費卻變成本身就十分具有意義的舉動。以往習慣於從對白解讀出劇情的觀眾,在這裡將面對大腦自動補充機制的混亂,並且只能無力的宣告投降,離開這部電影;或者把對白拋到一邊去,非常愉悅的享受另一種專注觀賞的樂趣──專注於畫面、專注於演出,而不是專注於口頭語言。

對於時間的割裂,我也想抱持著這樣的理解去進行,也就是維持紊亂的、難以理解的時序(頭尾居然出現一樣的場景、死去的人居然在後面劇情復生),並且透過這種新的時間概念來理解電影。當然,如果夠細心的話,片斷與片斷之間真正的先後順序還是可以重新組合而成的,但是這個動作只是放任維護邏輯的直覺進行而已,真正的意義不大。

這是一部宣稱「道理殺人」的電影,片中處處充滿強烈的對比。首先,朱利在體悟他奇特的神秘經驗以前,是以西裝筆挺、道貌岸然的打扮,口中莊嚴的唸著《聖經》經文,然後手裡幹著殺人的勾當;換上了休閒式的衣服之後,卻搖身一變,成了勸人向善、捨財救人的宗教信徒。其次,表面上正正當當的警察與小生意人,卻在面臨拳手布治(Butch,布魯斯威利 Bruce Willis 飾) 與黑道老大鬥毆時,趁火打劫的綁了兩人,並對黑幫老大性侵害得逞。再者,片首的情侶對話裡,講得頭頭是道的男人,竟是支持搶劫的一方,而被說服的女人則一開始是希望男人洗手不幹的。不過,以上種種宣告還不算最離經叛道的地方,《黑色追緝令》在揭諸了對秩序的憎恨之後,甚至更進一步,描述了一條荒謬可怖的、以惡為名的救贖之路。

布治為了贏回自己的尊嚴,在毫無罪惡感的狀況下打死了拳擊場上的對手,又在逃亡的時候殺了入侵舊宅的黑道人物、與黑幫老大鬥毆,最後倒過來協助匪頭傷了兩個紀錄上的善良公民。而另外,亡命情侶黨透過知過不改的搶劫,不但得到金錢上的幫助,甚至可能因為這次誤搶的經驗,了結了這戒不去的壞習慣。朱利在討債時毫不貶眼的殺了兩人之後,被協迫者反擊卻反而出現神蹟「感召」了他。這些「惡徒」在壞事做盡之後居然都在電影中安然無事,對於將「善惡有報」視為天理的人來說,恐怕已經要對集編/導工作於一身的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這樣的安排感到不安與不平了。然而我甚至要這樣來解讀時間的鋪敘:文生在莫名其妙的被射殺之後,居然又因為前接的時序而在「電影裡」較晚的時間再次出現,這這是何妨視為一個復活的過程、一個西方信仰中的重要救贖意象!如果宗教情懷帶給人力量通常超過道德修為,那麼將撒旦說成上帝,其中的蘊含的力量就更不容小覷。

不過,就在保守人士在為了這樣的意象跳腳的同時,電影已悄悄地揭穿了在摘下為人性粉飾的眼鏡後,真實世界裡的每一個事件都擁有眾多層次,並且示範了單一眼光造成的貧乏與荒謬。畢竟很少有人擁有布治那樣的勇氣,在可以逃離的時候,又回過頭推開那道門,去面臨甚至反抗門後真實的世界,大多數的人都只選擇逃開不看而已。然而,布治的結局是被黑幫老大完全赦免,象徵著面臨黑暗者,才能夠被罪惡真正的釋放。就算對於道德百般迴護,也無法否認這說法當中隱含的積極性與光明性。

總而言之,這部電影之所以看似荒謬與充滿拼貼,其實極有可能是對慣常的邏輯思考提出最根本的挑戰。當推論的工具被打破的時候,透過這套邏輯所建立的道德體系也就只能走向瓦解一途。當然,理想中的完全廢除思考工具是不太可能的,本文在為這樣的電影形式提出的解釋的時候,雖然質疑並放棄了將時間順序排列的閱讀方式,但免不了仍要使用慣常的邏輯連結這種次序下,意象前後連貫的意義;再者,即便大膽地忽視掉對白細節的干擾,仍不免要依恃對白中的少數關鍵字句,去理解故事的進行與背景。畢竟,發出質疑的目的是在打破原有的單一視角、一元思考,並不能否決掉人必須擁有觀看的立場。然而,只要謹記對自我立場的反思與對他者的包容,就可以不落入立場的陷阱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