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8日 星期四

童顏下的愛情─《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的另一種觀察


前言:巧合的關注



最近兩部精彩的國片:《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的相繼上映,想必讓支持國片者在荷包失血之餘,又為了新一代導演開始重視說故事的技巧而感到歡欣。這兩部電影都用平凡而貼近生活的語言,不賣弄過多的藝術性,偕同先前的《九降風》與即將到來的《囧男孩》,四位導演不約而同地在昭告台灣的電影觀眾們:國片不悶,國片很好看!

有關《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二片的總評,我已經分別為文討論。不過在看《漂浪青春》的時候,有個主題在我心中一直縈繞不去,卻苦於沒有時間與心力進行爬梳的,就是劇中大膽地刻畫了小女孩的同志愛戀。到了《海角七號》的時候,又看(聽)到了鍵盤手大大(麥子飾)唱著令人捧腹的愛情之歌,在周美玲和魏德聖兩位一男一女的導演眼中,巧合性的都對兒童的情愛有了觀注。

這樣的傾向是否標注著國片導演對愛情議題的新一代焦點?目前只憑兩部電影就下結論難免草率,不過這倒也可以成為日後在看台灣電影時,一項值得觀察、比較的話題。而在為文的同時,有部已經與部分觀眾見過面,但我還沒有機會看到的國片《囧男孩》,在預告片中,已經隱隱的透露會談到小男孩對女生的情愫,在期待院線上映的同時,不妨先就已上映的這兩部電影做先暖身的閒話。

自信的《漂浪青春》




《漂浪青春》的三個段落,正好將老少幼的人生階段全部一網打盡,在進幾年台灣同志電影多半集中在拍攝青少年的青春形象時,這樣的嘗試顯得特出。畢竟愛情對許多人來說是一生都在經歷的歷程,而不只是青少年時期的探索與青澀。

在這部電影的第一段,題名為「妹狗」。妹狗(白芝穎飾)其實是個名字,她是個與盲眼歌手姊姊(房思瑜飾)相依為命的女孩。小演員白芝穎出演這個角色,已經不是第一次與周美玲導演合作。相信會看《漂浪青春》的觀眾,泰半都曾經看過周導的前作《刺青》,那麼應該也會對該片中的童年小綠記憶猶新,這個小小綠也是由白芝穎擔綱。只不過,在《刺青》當中許多小小綠的鏡頭都是在草地裡渺小而孤獨的身影,用來刻劃小女孩心中被拋棄的寂寞感受,真正讓她發揮的機會不大。到了《漂浪青春》時,才出現大量特寫、半身的鏡頭,讓白小妹妹可愛而真摰的表演天份有了充分的發揮。

誠如我在〈以小搏大─評《漂浪青春》〉裡面提出的觀察:「在《漂浪青春》的人物塑造上,雖然處處都有《刺青》裡的影子。」妹狗與小綠之間,其實也不難找到許多共同性。兩個小女孩都是在童年時期就有愛情的萌芽,同時,這樣的情感也一樣被忽視。儘管她們都大膽而直截了當的宣告自己的愛情,然而這樣的宣告往往因為年齡的關係,不受到重視。最後,這兩個角色也都經歷了親人的拋棄,並渴望著她們的歸來。由這種種跡象看來,妹狗與小綠幾乎可以合而為一,而且由於妹狗的故事著重在童年、小綠的故事則多半發生在由楊丞琳演出的青少年時代,兩個生命恰好還可以互相補完。

這樣的相似性應該並非巧合,雖然目前還難以猜測周美玲心目中,總是出現如此小女同志形象的原因為何,但是這樣的形象,卻點出了兒童情感的困境。就一般成年人而言,絕大多數都不相信兒童時期能具有愛情的感受;即便兒童自行表白,也往往被視為搞不清狀況的童言童語。周美玲卻對這樣的情感認真以待,在《刺青》中曾透過楊丞琳對梁洛施的質問,代為點出成人世界對兒童愛情忽視的抗議;而到了《漂浪青春》裡,又發出了更進一步、更大膽的聲音:鏡頭上,妹狗從竹篙(趙逸嵐飾)胸前口袋掏東西──多麼具有性暗示意味──的小動作,不但直接表達她對兒童情感真實度的相信,同時還更進一步透露出除了「情」,尚有「慾」的可能性。有了這個鏡頭的鋪陳之後,連帶讓後來妹狗目睹竹篙和姊姊發生關係的一幕更具震撼性。

不過,由於《漂浪青春》的故事並非以性慾做為主題,就連竹篙的兩場激情戲都止於初步的愛撫,所以妹狗的情慾探索,也沒有篇幅能再做深入的刻劃。同時,若在就此一部分進行深入探討,驚世駭俗的話題恐怕又會讓觀眾止步,將這部電影貼上晦澀不明的藝術電影標籤。或許,透過鏡頭語言微微的偷渡,已經是最大的極限。儘管同志的出現早就讓電影本身遭受一些刻板印象或負面的看待,然而從《刺青》刻意操作的偶像市場和《漂浪青春》的平易風格來看,周美玲導演仍不斷地試圖拉進同志影像與觀眾間的距離。從這樣的傾向看來,即便有朝一日她的七色彩虹電影全部完成,恐怕也無法突破這樣的尺度。而這可能也意味著,無論日後有多少小綠和妹狗出現,依舊難以將產生此一角色的情感做完全的宣洩。這未能抒發的情感是否會持續源源不絕地化做更多類似的角色,成為其電影中揮之不去的幽靈,是未來相當有趣的一項觀察重點。

必須指出的是,儘管在提出兒童情慾的可能性方面,是對於真實世界的深刻觀察;然而,或許正由於這樣的看法尚不被多數人接受,因此看得出周美玲在向觀眾急切的揭示這一類生命的存在時,有些過分急切的傾向。造成的影響就是,角色對於自我的信心未免堅強得過分理想而脫離現實。對於來自周遭強大的忽視或否定,能夠像妹狗或小綠一樣,有堅強的心理素質,對自己愛情的真實度毫無懷疑者,大概是少之又少。如果說,在同志運動已經讓這樣的身分具有一定能見度時,電影還會讓竹篙因為周圍的異樣眼光,一再反覆自問「女生可以愛女生嗎?」這樣的基礎問題,那麼心智年齡更低的妹狗和小綠縱使天真爛漫,面對這樣強大的壓力,恐怕也難以保持這樣滿盈的自信。

曖昧的《海角七號》




相對於周美玲鏡下外放的兒童情感,魏德聖《海角七號》中的大大(麥子飾)就顯得曖昧許多。當然,這樣的說法在第一時間可能會很難被接受,畢竟她在電梯裡唱的那首歌可一點都聽不出任何曖昧的意味兒,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我愛你 愛到不怕死
但你若劈腿 就去死一死
喔喔 我 愛你 愛到不怕死 Baby
愛我請你讓我瘋狂一次

這首歌扣除第二句的狠話之外,無論歌詞與曲調,其實都有點近似基督教聚會時唱的詩歌,惡搞效果滿分。它的歌詞內容也是十分直接的,愛憎分明的性格不但當場讓走不出狹小電梯的三位成人感到尷尬。不過,這樣的直接並不能很隨便的視為這個角色的性格就是如此。事實上,電影中的大大台詞極少,許多性格都是透過表情和肢體語言建立的。那些旁若無人的表情,其實正是她用來隱藏自我的最佳防衛。

我相信對於看完《海角七號》而沒在中途睡著的觀眾來說,要描述出大大的特色並不困難,但是要深入去探究其內心想法的時候,必然會觸礁。這困難之所以產生,並不在於戲份的多寡,畢竟戲份相對更少的大大母親(林曉培飾)在談到她和祖母間的不愉快時,說得再簡略,背後的心理因素也都還有蛛絲螞跡可循。大大的性格卻相對的,被她無所謂的外表掩飾得很好,即便要深入探討,也有些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對這個角色內心世界呈現在貧乏,甚至讓我懷疑在被剪去的片段中,應該對她也有不少的著墨才對。

我之所以認為大大的過度神祕是剪接造成的遺憾,並非全然出於臆測,而是電影中也確實呈現出某些端倪。在喜宴之後,酒醉的勞馬(民雄飾)走到海堤邊,看到大大與另一個小男孩並肩坐在堤上觀海時,做了類似「抓包」的演出。這個段落無論是大大跟男孩的出現,還是勞馬的動作,都相當的突兀。而延續這樣奇怪的情境,當勞馬繼續訴說他的魯凱公主時,一向拒人千里的大大突然展現了她溫馨的一面,貼心的程度不但讓酒席上聽得不耐煩的大人們汗顏,也一舉讓勞馬心防徹底潰決。在這場戲裡,大大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形象轉變,與其說是導演的失誤,反倒更像是讓觀眾潛入電影深處的密道缺口。

回過頭來從大大的背景設定──單親媽媽獨立扶養的小孩──來看,她與周美玲鏡下的女孩有著如此相似的成長過程,然而魏德聖導演卻賦予這個角色早熟和偽裝的本事,塑造了與妹狗、小綠全然迥異的性格。所以我們極難從寥寥的一處戲裡,輕易的推斷她心中情感的波瀾。然而,整部《海角七號》又是如此強調愛情的電影,唱出如此強烈情歌的大大,加上電影中的偶然破格,推論其心中也有瘋狂式的愛情,倒也不算是過分的解讀。只不過,在電影的呈現上是曖昧的,連情歌的調子都要刻意仿擬聖歌,再配上「阿門」這樣的宗教語彙來模糊焦點,魏聖德導演對兒童情感表現上的踟躕就在其中展現出來。即便在剪去的片段中可能有較明確的呈現,那麼從剪接上的取捨,也可以證明兒童的愛情在魏導的心目中,比不上周導來得肯定。

這樣的立場可以說比較貼近於一般人對兒童愛情的看法,否定其存在,或是將它模糊成不懂事的誤會。這與《海角七號》整部電影貼近市場的性格或許有些相關,然而卻也讓電影的內容產生了某些裂痕。若以拙作〈等待交會的時刻─評《海角七號》〉提出的觀點而言,本片之所以扣人心弦,正是因為「在紛亂的元素當中,導演成功的堅守住愛情的主軸,讓眾多人物背後的小故事,都指向愛情中的悲歡離合。」劇中樂團的六位樂手,除去年齡最老茂伯和最小的大大外,都有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在背後支撐。魏導將愛情故事化為青年與中年人專利的作法,無疑地讓人物間的關聯產生鬆動。茂伯尚可靠著郵差與傳統音樂國寶的身分建立鮮活形象,大大的曖昧卻讓這個角色趣味有餘而靈魂不足。

小結:未完的篇章



對兒童愛情發生的可能,一般說來不是不被接受,就是被歸為「兩小無猜」,無法認真以待的玩笑。然而台灣電影長年以來對於性別議題的高度觀注,使得導演在有意無意之間,對於許多性別議題總是會採取挑戰主流的觀念。然而,做為新一代的、開始重視市場的國片,這樣的叛逆性格就必須小心翼翼的包裝。《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同樣是極為親近觀眾的電影,其中對於兒童愛情的展現,多少都面臨這樣的矛盾與掙扎,而這也對於電影中孩童角色的形象,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由於這兩部電影都不是以孩堤時代做為貫串全戲的主軸,因此,這些枷鎖的勒痕在電影中並不明顯。本文中即便提出的種種突破與不足,都難以成為評價電影的準據。然而,這樣的觀察仍然具有意義,畢竟這些細微碎片透過拼湊,就可以觀察出某些時代氛圍。以本文中對兒童愛情的觀察,或許可以解釋兒童在當代台灣導演的眼中,有著越來越早熟的心智。而這樣的形象,或許也正契合現代社會的樣貌。

提早長大,開始接觸過去被認為是成人專利的事物,這樣的傾向是好是壞,在電影並未探討的情況下,本文自然不宜離題而自行延伸。但是,關於成長的疑問,即將就要有另一部國片要跳出來討論──由楊雅喆執導、近期也要開始進入院線接受市場洗禮的《囧男孩》。當然,從諸多預告消息可以得知,該片亦不會以本文要觀察的兒童愛情問題做為故事主軸,因此期待這部電影有較全面性的討論是不切實際的。但如果這一波國片對於兒童愛情的觀注並非或然率的傑出玩笑,那麼在可預見的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電影替這個議題一片一片的補完。且讓身為觀眾的我們,就慢慢期待這未完的篇章如何續寫下去吧!


2008年8月26日 星期二

七封情書─關於《海角七號》的電影語言

前言:
這是我在PTT國片板(Ourmovies)回應關於《海角七號》負面評論的文章。事實上若要戴起嚴苛的眼鏡,本片當然可以被我批到體無完膚──不過,正如很多人喜歡拿來教訓影評人的說法,看電影誰管那麼多,首要是感動。就這一點來看,《海角七號》是成功的,而且這成功是具有技術性的優點在背後操作的,不是全台灣突然冒出那麼多愛台灣的文藝青年。最之,我相信《海角七號》具有足夠的水準與好萊塢的電影匹敵,請愛電影的人一定一定要在首輪進戲院,讓台灣的商業國片能夠站穩腳根。

我有些觀點想要說,而且這個觀點絕不是拿出愛鄉土來營造感動,其實我很討厭這樣的論述方式,甚至在過去寫《練習曲》的評論時,就擺明了對這樣稱讚電影的說法提出商榷。我想直接從電影的技術問題,來為《海角七號》辯護。

對於劇情的結構,我認為《海角七號》的確在國片中並不是個模範生──但是絕對沒有那麼的不堪;的確,很多轉折的劇情是缺乏交代的,然而劇情的編寫往往重視的是氣氛的營造,甚過於合理性的問題。比方說最多人詬病的,男女主角間情感發生的突兀,但其實從鏡頭語言上看起來,這一點兒也不突兀。有很長的時間,男聲旁白是套疊在男女主角演出的鏡頭上。這樣的套疊顯然不可能是指男女主角當時正在看情書,那麼這個設計必然有其想說的意境,其實就是解開情感問題的鑰匙。

我在寫《海角七號》的影評時,曾經指出魏導演在片子裡有些小地方,剪接玩得實在過火,但是「最後能令整部電影最後能遠成瑕不掩瑜的效果,我想還是在於對那關鍵七封情書的處理。」這七封情書旁白的與畫面剪接,其實是在鏡頭語言裡,對鏡頭上表演的人做深情的傾訴;這種情感渲染的力量,在友子的身上其實是最能被體現出來的,原因當然是那個有點老梗的劇情──姓名的巧合。所以,從這樣的影像語言(而不是文字語言)來解讀的時候,男主角的情感其實就等於直接自六十年前的日籍教師上移植過來。這樣的解讀方式並不牽強,因為在劇情設定上,男主角與日籍教師也有相近的情結:因為失敗而自卑的處境,還有逃避式的懦弱舉動。

其實《海角七號》很多劇情都是用這樣的方式銜接起來的,割裂開來看都不完整,有邏輯問題;不過做為一個整體來閱讀的時候,卻有非常巧妙呼應。而且,我甚至覺得這些設計對一個對電影相當熟稔的觀眾來說,其實是更好解讀出來的,因為它用的就是電影特有的技術,鏡頭語言、蒙太奇。對一般觀眾來說,可能會被這些技術牽著情緒走,卻毫不自知,以致於很多人論述總在本片的幽默和動人上打轉,卻不明白是什麼手法讓其成為幽默的橋段(相信我,絕對不只是台詞的設計);然而對電影略有入門的人來說,這樣經營的巧妙其實應該是可以被觀察出來的。

我還是要把我最愛的一個小段落拿出來講,大大在電影中唱著令大人們尷尬的歌──這個段落妙就妙在,兩個毫無關係的生命,在偶然之間有了意外(且有意義)的互動;整部《海角七號》其實就是這一幕的放大,六十年前的愛情目的就是積蓄能量,在六十年後的男女主角間得到成全,這分意義是觀眾獨有的。在這個主軸的妥善安排下,那些所謂的失誤,我真的認為只是不太嚴重的瑕疵而已。


2008年8月23日 星期六

等待交會的時刻─評《海角七號》

《海角七號》海報魏德聖給台灣導演上的一課就是:每一幕的演出不必最完美,但是必須讓交會的那一刻是精彩的。

近幾年,若要再說「很久沒有這麼歡笑的國片」其實是有些矯情了。為了討好觀眾入場,導演們無不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插入幽默感。但我相信電影整體的表現來說,不會有《海角七號》這樣引人入勝的力量。雖然比起其他的電影,《海角七號》演員的表演不夠專業、也缺之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鏡頭設計,然而透過明快的主線鋪陳,在每個角色背後小故事的交織之下,終於讓團員們在面向大海的那一夜,開始擁有催淚的力量。

這部電影耗資五千萬台幣,除了《不能說的‧祕密》以外,已經是台灣純本土國片最大規模的製作,其劇本的野心也是龐大的。電影裡面將許多跨越的元素放在一起:時間上有相隔六十年的愛戀、空間上有跨越國界的情感、文化上有傳統月琴與現代搖滾的對話、族群上也有閩客原住民等不同身份的結合。在紛亂的元素當中,導演成功的堅守住愛情的主軸,讓眾多人物背後的小故事,都指向愛情中的悲歡離合。有了這麼多不完滿的、令人心碎的愛情故事之後,阿嘉(范逸臣飾)和友子(田中千繪飾)的擁抱才會顯得珍貴動人。

《海角七號》劇照:田中千繪
要流暢的統合這麼多不同的故事,對導演的剪接來說是相當大的考驗。魏導的剪接技術,就成品來看相當純熟,但可惜有些地方運用得太過火,跑出了斧鑿痕跡。就負面的例子而言,像是飯店經營者在講對樂團的期望時,突然出現老人家的民俗樂器團和野台的歌舞秀,這樣的幽默固然讓人一目了然,卻顯得做作;這就遠不如鎮民代表(馬如龍飾)在電梯裡碰上大大(麥子飾)時,那種自然讓人笑到不行的尷尬氣氛。這兩種剪接的情況在電影之中時常交互出現,有時候對於故事的節奏不免造成干擾。最後能令整部電影最後能遠成瑕不掩瑜的效果,我想還是在於對那關鍵七封情書的處理。

《海角七號》的故事源起於七封情書的投遞地址,而電影中一切愛情也都帶有些思念永難忘懷的成分,可以看出情書內容對整個故事的重要性,幾乎是骨架之於人體、樑柱之於高樓。七封情書對象是六十年前的小島友子(梁文音飾),但是在這個老友子在電影現身之前,情書中的情感透過巧妙的剪接,全都投射到年輕的模特兒友子身上。如果缺少這種跨越時空的情感重量,那麼男女主角情愫的產生就會顯得突兀。然而,我必須強調的是,這樣的對應並不表示阿嘉與友子的愛,與六十年前的師生戀具有同樣深厚的根基;而是透過兩者的連結,讓愛情中的永恆變成一件值得相信與追求的存在。這樣的存在雖然有些近似童話,但卻是跨越了古今中外,永遠都能令人動容的元素。

《海角七號》劇照:梁文音
除了愛情主線處理得宜之外,音樂的副線也透過連串的鋪排,讓電影近尾聲的時候,那場表演積蓄了足夠的期待和力量。在預告片裡,就已經揭示了他們是「不可能組成樂團的一群人」;而在電影中,樂團選人的過程出現看似雜亂無章的人物反應,讓樂團的組成顯得格外荒謬。練團中的狀況百出、團員組合的一波三折、理念之間的磨擦與爭執,故事很有技巧地淡化團員們苦練的熱血,將挫折擺在主位。然而也是透過這樣的曲折,讓上台展現成果的那一刻顯得完美──儘管歌曲為了迎合大眾口位,並不那麼特別,然而對於一個倉促成軍的樂團來說,誰會要求他們要有金曲天團的實力呢?

我想,《海角七號》對於每個觀眾來說,都是一次心胸的大考驗。在國片愛好者的眼中,這部作品的成就並不那麼完美,也許與許多更讓人動容的片子來說,導演偶然過於隨興的處理實在礙眼;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唯有這樣的作品,才是不必賣弄演員名氣(雖然裡面知名歌手不少)、不必賣弄性與裸露(看那普通級的一夜情拍得多綁手綁腳),就能夠說服普羅大眾進場的故事。而在一般看慣好萊塢口味的觀眾來說,能不能接觸到這部節奏不悶、議題不深的親民大作,就要看能否拋去對國片的成見。《海角七號》裡,那些諸多元素交會而綻放出來的光芒,其實也需要觀眾進場與電影來場交會,才能夠遇上最動人心弦的感受。


2008年8月17日 星期日

以小搏大─評《漂浪青春》

《漂浪青春》海報周美玲導演在她的新作《漂浪青春》裡幽了自已一默,在劇情中,有個重要的內心戲裡,赫然出現了前作《刺青》的海報──只不過,原本海報上的主角楊丞琳與梁洛施,因為劇情需要被換成兩個男同志上陣。也許,正因為會進入戲院看《漂浪青春》的,多半都是對國片較有觀注的觀眾,這個設計在影廳裡引來不少會心的竊笑。

事實上,同樣都是觸碰同志議題的劇情片,即使無需這樣的設計,在看《漂浪青春》的同時,很難不把《刺青》放在周美玲的創作歷程中進行相互間的比較。就個人的評斷而言,《漂浪青春》在各方面的表現上,其實都比《刺青》要來得精彩,甚至可以說,比起台灣新年來許多同志議題的電影都還要來得精彩。在《漂浪青春》的故事裡所顯現的同志困境,大大擺脫了個人情感傷痕的賣弄,將社會結構性的大問題,精準地反應在小巧簡短的故事中,同時又能緊密地與角色間的情感互動結合,使問題的探討動人而不說教。這樣以小搏大、以簡馭繁的功力,與《刺青》龐大卻紛亂的節奏相較,真可謂高下立判。

而更令人感到可喜的地方是,擺脫了《刺青》那般五光十色、炫目動人的奇幻情境之後,周美玲將氣力轉移到建構角色本身的生命力上,這使得同志的故事總算踏實了起來。在《漂浪青春》的人物塑造上,雖然處處都有《刺青》裡的影子:有暴露肉體換取工作的少女、有夾在愛人與手足間掙扎的女性、也有因失去至愛而痴呆的角色。然而,這些人在《漂浪青春》裡,這些強烈的情感回到了日常生活中,不必蒙上次文化的包裝。甚至,角色的年齡也跨出了青少年,刻劃了更多年齡層同志的美麗與哀愁。在這樣真實、多元的角色賣力演出下,總算能夠撐起故事的骨架,也讓無論是同志或非同志的觀眾更易獲得情感的同鳴。

很可惜的是,在沒有明星光環加持、宣傳與通路也大幅縮減的情況下,《漂浪青春》要挑戰《刺青》全台票房的亮眼成績,恐怕相當困難。也就是說,對觀眾而言,這兩部作品之間的比較,正暴露出雖然花錢買票的是消費者,然而消費者卻往往很難說真正擁有對電影的選擇權,這實在是個令人相當無奈的問題。

《漂浪青春》劇照:房思瑜
話說回來,儘管本片的表現令人驚艷,然而從其多段故事架構裡,也不免透露出某些疑慮。因為以這樣的故事呈現來說,只要透過場景讓觀眾發現其中的角色生命的交錯,並且在交錯的鏡頭上做一些避覆的巧思,很容易就能營造出討喜的情境,讓觀眾樂於像玩拼圖般,慢慢將導演割裂、打散的故事線一一拼湊回來。許多原本不易討好的故事,在這樣的技巧下很容易為觀眾帶來觀影樂趣,也使得近年來不少國片導演也開始應用這樣的技法。像是2006年鄭有傑的《一年之初》、2008年陳芯宜的《流浪神狗人》都是應用此道的例子。然而,表面上看似有趣的結構,實際上卻也掩飾了導演經營故事節奏的功力。那些「交錯」的巧思往往使得觀影的情緒受到嚴重的干擾,在會心一笑的剎那,其實也代表觀眾正意識到(而且是因為被提醒,所以意識到)他們現實的身份,對於整部電影的投入,也就無法始終保持全心。

事實上,《刺青》動用了大量的詭譎特效卻依舊令人感到不耐,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該片對每個橋段之間的轉場過程有些難以掌握,導致觀眾可能可以理解、卻無法同情人物的情感轉變。《漂浪青春》的流暢節奏,是建立在多段式小故事架構上,這樣的架構隱藏了轉場所需的鋪陳、節奏掌握與合理性的要求,只需要寫意式的火車場景,再加上人物若有所思的演出就能完成。這樣的取巧方式終究使得這部電影的成就有其局限,只能在小情節中爭取平淡的感動,而缺乏一再回味的震撼力量。儘管大塊與小品間並無價值高低的問題,然而若無法突破單一的格局,對任何藝術創作者而言,都將會是創作生命的危機。周美玲導演能否在未來的作品中證明其掌握更大架構故事的能力,恐怕對於關心國片的觀眾來說,是相當值得觀察的事情。

《漂浪青春》劇照:陸奕靜


2008年8月4日 星期一

大失水準─評《X檔案:我要相信》

《X檔案:我要相信》海報與2008年暑假期間的其他大片比較,《X檔案:我要相信》(The X File: I Want to Believe)的廣告宣傳並沒有那麼漫天蓋地,但是我卻意外的在電影院碰上少見的滿場。坐在黑暗的影廳角落裡等待的時間,我相信滿滿的人潮都與我有著類似的期待,這是《X檔案》影集魅力的最佳證明。

片頭的主題曲、造型大改變的穆德探員 (Fox Mulder,大衛達克尼 David Duchovny 飾)、美麗的熟女史考莉(Dana Scully,姬蓮安德森 Gillian Anderson 飾),熟悉的黑暗神祕風格,電影的開場的確也著實讓滿滿的期待化成了滿足,迫不及待的讓情緒跟隨著兩名探員的腳步,準備好要栽入一個不可預知的世界當中。

然而,隨著情節的逐漸進行,我卻慢慢的開始覺得步調有些奇怪,好像是穆德與史考莉退休太久,已經變成業餘探員,所以劇情的發展也變得不專業了起來。

由比利康諾里(Billy Connolly)飾演的神父(Father Joseph Crissman)具有「通靈」的能力,這是《X檔案:我要相信》中唯一的神祕元素;編劇試著透過穆德相信超自然力量的穆德、史考莉只相信科學證劇這樣的角色性格差異,對預言、通靈乃至於宗教的救贖與原諒做一番辯證。我想,針對這樣一部以賣弄神祕、安撫影迷的電影來說,對於這樣的辯證是否深入、是否有完好的架構,都不是最需要探討的問題。最直接攤在眼前被檢視的地方是,這爭辯的過程是不是能夠延續影集的一貫風格。

我想《X檔案》的迷人之處,其中有一部分必定來自其對於神祕事件處理起來的曖昧性。也就是說,在劇情的轉折之中,時而導向事件的發生是源自超自然的力量,時而又有科學證劇出現,試圖辯駁超自然力量的存在;而到了最後,這樣的辯論必然是模棱兩可、信者恆信的開放式結尾。這樣的曖昧性才會使得劇中的神祕元素值得被一再討論,讓穆德與史考莉之間的爭辯永無止境地在心中上演。

《X檔案:我要相信》劇照
而《X檔案:我要相信》對於預言的處理卻不是這個樣子。儘管在故事的開始,史考莉的質疑依舊犀利直接,但是整個劇情走下來,卻沒有任何足以推論神父預言能力為假的的證據;穆德、史考莉乃至於其他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對預言的敵意,就變得有些像是無理取鬧。當神父的預言一再被應驗,而且找不到推翻的證據時,就只能全然導向超自然力量存在的結論,讓X檔案特有的曖昧性消失殆盡。

一旦缺乏了反對的證明,史考莉對非科學現象所抱持的不信任,也就失去除角色性格外堅強的理由支撐,讓她在電影中的功能顯得薄弱;而穆德的信任也幾乎不必面臨挑戰,順著神父的預言就能一直取得破案的線索,使得他的辦案能力也無法展現,變得比較像是神父手下的棋子。兩個主角的平面化除了讓角色的光芒失色之外,更嚴重的問題是讓「我要相信」這句一再出現的主題標語(slogan)失去爭辯的可能。如果相信與不相信的兩造都持有支持的證據,那麼在最後關頭選擇相信或不相信時,其中的衝突、掙扎,甚至是賭博性才能夠激起夠大的浪濤。可惜電影沒有這樣的鋪陳,以至於史考莉獨身找神父談話的高潮大戲中,姬蓮安德森近乎崩潰式的演出顯得過度,無法激起太多的火花。

《X檔案:我要相信》劇照
《X檔案:我要相信》的劇本省略了案情的複雜設計,或許是要將省下來的時間,轉用來鋪陳穆德與史考莉的感情生活。兩人在戲中有不少跟案子無關的對手戲,或是親暱對話、或是爭執絆嘴。這樣的安排對於某些期望看到兩人結合的影迷來說,自然是吸引他們入場的重點;我並不堅持這兩個人應該要維持單純的拍擋關係或是演進為伴侶關係,然而做為一部電影,其中的各條故事線能相互照應、緊密糾纏,應該是很基本的要求。這一點在本片的表現實在差勁。穆德與史考莉大半時間都在為了生涯規劃爭執,而他們各自執著的生活模式與相信/不相信這樣的抉擇關聯性薄弱,也讓其對話的戲碼顯得冗餘。

當然,即便這部電影許多環節都大失水準,然而對於X檔案的影迷來說,恐怕還是得進場一次,好補足心中的渴望。這時候只能建議影迷們多加考量,若只需要單純的情感滿足,也許二輪片或DVD會是更經濟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