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30日 星期二

簡評《保持通話》

《保持通話》海報由香港出品的電影《無間道》劇本被好萊塢買去版權,改編成了《神鬼無間》(The Departed),並且在該年的奧斯卡大放異彩,對於許多影迷來說,想必是記憶猶新。而現在,極少出售電影劇本讓他人翻拍的好萊塢也難得禮尚往來,將《玩命手機》(Cellular)交到曾經執導的《新警察故事》、《三岔口》的香港導演陳木勝手上,成為《保持通話》的改編的基礎。

其實不知道以上的原由倒也無妨,因為《保持通話》本身在運鏡、動作、場景的設計上不但有一定的水準,同時也溶入了香港電影的特有風味。不管是堆疊大量對白的笑點,還是正義與犯罪之間前不斷理還亂的糾葛,全部都是港產黑幫片常見的要素。所以,對於電影消息不靈通的觀眾來說,《保持通話》裡看不見太過明顯的好萊塢影子。如了劇情主線大綱之外,幾乎可以視作一部完整的新作品。

就一部動作片而言,劇情中的瑕疵原本就應給於較高的包容力,而在動作的設計上,幾乎可以四個字囊括:絕無冷場。一段又一段的追逐,都足以令人屏息靜氣,心跳加速。即便在比較舒緩的橋段,陳木勝也不忘透過快節奏的鏡頭切換,以及演員優秀的內心戲演出,讓觀眾的情緒不會因此而稍有低落。

《保持通話》劇照:徐熙媛
而就我個人而言,最大的驚喜莫過於看到徐熙媛(大S)演技的精進。早在《詭絲》當中,她陰沉、空洞地抽著煙的鏡頭,在戲份不多的情況下仍然展示了角色的內心,讓人開始對那個角色產生好奇與關注。在《保持通話》中,徐熙媛的戲份更多,而角色內心有恐懼、有堅強、有無助、有柔情;多種複雜的情緒要在少量的出場時間裡發揮已屬不易,而就成果看來表現也是不俗的。


2008年9月8日 星期一

關於〈嚴苛的控訴─評《囧男孩》〉的指教與回應

前言:
這篇文章是由PTT實業坊的movie板板友lavieboheme發表,針對拙作〈嚴苛的控訴─評《囧男孩》〉所做的指教。在徵得原作者同意後,將全文重新排版張貼在這裡,並把我的辯駁或修正附後。兩種觀點的並陳絕非要說明誰對誰錯(也不可能說明白),只是透過觀點的比較,更可以顯現出電影的多種面向,這也是看電影的樂趣之一。

本文:

回應這篇影評的幾個觀點。

1.過度藝術化的敘事


導演不採用三幕劇的古典敘事來鋪陳故事,而選擇以三段獨立事件(女同學轉學+二號妹妹失蹤+卡達天王),用類似散文的篇章串起童年回憶與「分離」主題的作法,我認為相當勇敢。但這是否因此讓本片過於「藝術化」呢?我恐怕得下一個問號。

通常如果用「藝術化」形容一部電影,往往代表它曲高和寡,難以讓大眾理解或喜愛。雖然囧男孩確缺乏讓觀者情緒隨劇情高潮迭起的敘事結構,但這種策略作我反而認為保有了童年神采的自然。畢竟回憶的樣貌本來就是片段拼湊,而不是線性敘事的流暢起伏。(本片原本就可視為結局時長大後的救生員在午睡時的回憶)

對話或旁白我也不覺得有什麼文藝腔,大多都還蠻真實自然的,且很多部份其實是導演讓兒童演員自行發揮,「文藝腔」的指控似乎有些莫名(?)。

所謂藝術化的部份,可能在於童話的後設插敘與文學典故。但這部份我覺得串接得很自然,一方面呼應了兩人在圖書館黏書的工作(可能因此讀了很多童話書);一方面它帶些童趣的戲謔手法,也表現兩人惡搞式的天馬行空奇想。它或許會讓某些習慣好萊塢敘事的觀眾感到疏離與突兀,但至少它是跟著劇情走,貼近角色來設計的。

至於稍長的空景鏡頭,我認為反而是鋪陳童年氛圍,舒緩敘事節奏的重要印記。小時候的我們常常是閒得發慌,只能發呆凝視校園與家的週遭景物。本片的鏡頭語言算是恰如其份地表現了兒童觀點,和侯、蔡等人的長鏡頭美學有著迥異的意義。

2.童年再現的失真


我的童年不是像主角們那樣愛四處搗亂的「野小孩」,但我對片中孩子們的相處模式、男女生間的隔離對立、放肆的語言……完全不感陌生。就我目前看過、聽過的觀影感想中,大多人覺得這部片是貼近它們童年生活的。

而在表演與環境氛圍的層次上,這部片對童年的再現應該還算真誠;或許部份橋段的魔幻風格上看得出設計的痕跡,並非全然寫實,但是我並不懷疑這部片描繪童年生活的用心與誠意。例如:對女生懵懂的情愫與敵意、校園鬼故事、瘋狂蒐集模型玩具與卡片……等等。這些元素都相當貼切地勾勒出童年的輪廓。要說蒐集扭蛋或玩具、去兒童樂園玩,是過度「商業化」的夢想似乎過於苛刻,也忽略了片中這些行動背後更深層的心理動機。(現實中許多幸福家庭小孩更盲目地崇拜麥當勞與美日玩具,要怪可能只能怪我們所生活的資本社會。)

3.對成人世界嚴厲的控訴


所謂「兒童電影」應該要有清楚的定義。(如果是迪士尼般僅把兒童定位為「目標消費群」的商業作品,恐怕並非討論範圍)大多以兒童為主角的電影確實都如原po所言,將成人世界建構成「他者」,並以孩童的純真對照其荒謬、殘忍、虛偽。真的完全只在追憶緬懷童年的作品恐怕反而是少數,囧男孩觸碰到成人世界的主題,我完全不意外。

事實上「兒童」本來就是由成人權威去建構、限定出的一種相對身份定義。我相信每個人成長歷程中,或多或少,一定有對家長或老師言行示範有所質疑、困惑、乃至反感失望的經驗。對於那種夾雜著愛與權威的隱隱壓迫,當時的我們或許無法明確地指出其不合理處或加以反抗,但它的確是許多人童年時的共通感受,而所謂的「成長」,也往往是因著此種成人教條與理想的幻滅而生。若不透過與成人世界的對立,僅呈現出祖孫、師生、父子間一派和諧融洽的溫情,來描繪成人/兒童間的關係,恐怕距離現實更加遙遠,也缺乏自覺和反省。

話說回來,其實囧男孩大多篇幅仍是放在兒童演員的神采上。楊雅吉吉的戲謔風格,頂多只能算是對成人的諷刺,還不致於是尖銳的批判。(根據和導演本人的訪談, 對成人的控訴或社會議題並非其述說的重點)

這部片對成人的描繪是否過於嚴苛以致失真,或流露出過強的批判意識?個人覺得似乎言過其實,若真要講成人世界的黑暗面或對兒童的傷害,導演可以選擇家暴、更悚動的死亡事件、戀童性侵……等等。對照「囧男孩」裡有點虛偽的老師、把孩子丟給老媽養的不負責父親、奸商老闆
這些背景中的成人配角,其實算是軟性且寫實許多。著重是社會與小人物性格的真實面, 而非灑狗血的戲劇化事件。

從這個角度來看,囧男孩應該算是一部相對輕鬆很多的兒童電影。或許它並非全然甜美,還是有一些複雜的成份,但對我而言比較像是對成長的省悟,而非充滿挑釁意識的嚴峻指控。

我的回應:

針對1.過度藝術化的敘事


事實上,藝術化的部分並不是我對《囧男孩》的批評,當然其中不免有些替票房憂心的成分,不過那恐怕不是最後決定電影好不好看的關鍵。這個切入只是個引子,釐清這樣的手法會帶來什麼樣的效果。其實看預告片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囧男孩》的另一種可能──把童年趣事快節奏串起來拚了命的搞笑。可是正片並沒有這樣子做,反而將節奏拉得極緩慢。

我並沒有因為正片這樣的節奏感到失望或不滿,但是很好奇這樣的做法會有什麼效果。而我的觀察是:這樣的做法讓童年變成另一種層面上的幻想樂園。畢竟你我記憶的童年有那些東西,可是很難有那樣的節奏跟藝術風格。

至於旁白,魔笛那一段寫得還滿文藝的,原本就是很有象微意味的故事了,片中的句子又特別有文學氣息,跟口語或普通的兒童故事書用語都不太一樣。加上這段的後設手法和黑白畫面渲染,童音也是頂文藝的童音。而片末大人與小孩聲音交疊那裡更嚴重了,這段可能是我唯一討厭的一部分。

針對2.童年再現的失真


我在曾經在對網友的回應中說過,片中對童年的描述大抵都很真實而熟悉。不過在指控的部分,插入的地方卻可能帶給這部電影不同的效果。例如限量版卡達天王,老闆「直接在兒童面前」要求記者宣傳的對白,有可能有其他的處理方式。(例如先談完,再讓小孩子們發現而衝上來,或其它順序)把這句話大喇喇放在這裡,商業的運作痕跡就特別明顯了。

後頭去兒童樂園玩那裡也是,一般的死小孩要去玩,恐怕很少為錢而擔憂;而片中他們因為角色背景設定就是沒家長給他們靠的孩子,所以從角色設定上很合理發展出來的,就是他們必須去籌錢買夢想。這件事情從頭到尾的安排都沒什麼不對、不好,但是流露出來就有很多銅臭。尤其該段所有的衝突與高潮都來自於對錢的爭執,更讓這種強烈的對比鮮明。

當然本來我是想把這段寫成獨立一篇文章的,來發揮:「現實中許多幸福家庭小孩更盲目地崇拜麥當勞與美日玩具,要怪可能只能怪我們所生活的資本社會」這種感嘆(所以我覺得回文對原文的閱讀真的很細膩而精準──即使觀點不同)但是後來想想這種想法變成社會觀察,跟電影又漸行漸遠了。

也許可以這樣解釋:楊雅喆在這裡對商業的批判並不是刻意為之,只是因為時代背景有這樣的問題,所以他的批判也就集中到這一點身上。算是藝術創作受到時空背景影響的現象吧!

針對3.對成人世界嚴厲的控訴


「事實上『兒童』本來就是由成人權威去建構、限定出的一種相對身份定義。」此句中肯,然而這也是我認為《囧男孩》未能突破的藩籬,下述。

首先導演想怎樣,跟他拍出來是怎樣,常常也會是兩碼子事。這句話絕不是指控導演很爛,只是藝術作品本來就有自己的生命。

我認為《囧男孩》太靠對成人的批判來建立童年,這個意思當然不是在說要導演拍溫馨光明面(無聊)。而是在反抗的過程裡應該要再加一些對主體的建立,也就是要去論述「童年是什麼」,而不是「童年不是什麼」。後面這種做法產生的作品已經太多,《囧男孩》走這條路會讓它變得平庸。既然楊導大膽選用了不太商業、好萊塢的敘事方式,那麼在議題的思考上不應該反而退縮到這樣的層次來。

誠如前面中肯的言論,童年本來就是成年自行劃開的生命斷代史,不過這不代表這個被劃開的部分沒有辦法反過來建立自己的獨立價值。在《囧男孩》裡面,較少見到孩子們談「我要自己是什麼樣子」,全部都是在談「我不要變成什麼樣子」,於是敵意就在這裡流露出來。

尖銳的批評不見得是要呈現最醜陋的一面,有時可能是刺得深。這部片對成人世界的觀察可能比對童年的觀察還要透徹許多,比起童年的描述多半是用淺白的符號推疊出來的,成人世界的問題卻是無孔不入,信手拈來,這樣的情境比殺人魔還可怕,因為他讓人感到反抗的無力與不可能。

片中既然帶到了小孩子的烏托邦,烏托邦的建構其實可以再多討論一點點。這是我對《囧男孩》的一個嘆息吧:它曾經離這個突破的缺口那麼近。


2008年9月7日 星期日

嚴苛的控訴─評《囧男孩》

跟大多數以兒童為主角的電影差不多,楊雅喆導演透過《囧男孩》來追憶、懷念甚至是悼祭童年。不切實際的幻想、急切期待長大的心願、面對大人誤解的無力,或者是對玩具的渴望,諸多兒童成長電影熟悉的元素放在電影裡重新雜燴一次,帶有些甜蜜、有些苦澀的懷舊滋味就這樣傾洩而出。同時,《囧男孩》採用了台灣電影慣有的故事節奏:緩慢而藝術化的鏡頭、大量的空景,文藝式的旁白,還有一點點後設味道的演出。在這些手法的限定之下,發展為快節奏童年記趣式電影(如同預告片剪接的節奏)的可能性完全消失,變成了純粹讓成年人陷溺於童年憶往情緒的故事。

過度強調藝術性的敘事方式,其實讓電影中的童年有失了真的遺慮。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囧男孩》故事中所反映的童年,本來也並不純粹。固然,由於這部電影的創作者在台灣成長,其所見、所聞、所經歷的都與台灣觀眾處於同一個大環境之下,所以故事中所取用的元素會讓觀眾很親切,大多數的人都能從其中找到那個記憶中熟悉的身影,但是電影中濃烈的童年氣味,卻不完全是靠著這些令人熟悉的素材在烘托。實際上,在《囧男孩》中真正用來標記童年的,反而是成人的世界。更精確地說,電影是透過和成人世界之間的對立、反抗和控訴,將成人世界完全化為「他者」,才讓童年找到自我的定位。

在台詞上,楊雅喆毫無保留地讓兩個小孩對成人世界充滿敵意。像是美麗女孩林艾莉的父親,只因為牽手的動作,就被「二號」(潘親御飾)故意曲解成是她的男朋友,將其身影置放到「一號」(李冠毅飾)情敵的位置上;又或者像是透過旁白將成人倒垃圾的例行公事與魔笛的故事連結,讓每個大人都變成了被催眠的老鼠;再不然,就是更大喇喇地讓玩具店老闆舉起槍,來了一場宜截了當、以大欺小的武力恫嚇。這些外在的、白話的控訴無所不在,然而這還不是《囧男孩》故事中最尖酸刻薄的部分。

最令我感到諷刺的地方,還是莫過於兩位囧男孩的夢想,是多麼地商業化,而充滿成人世界經濟規則運作的痕跡。「一號」對於異次元念茲在茲的,居然是湊足了多少存款才能跑去水上樂園做一次旅行;而「二號」迷戀的機器人「卡達天王」,就算沒有黑心玩具店老闆的作梗,也終於還是成人掌控的玩具廠商製作的整套削錢陰謀。兩個人童年的純真幻想與渴望都這麼深深被成人綁架而不自知,也難怪這兩條線到了最後會引發如此嚴重的衝突,讓一段純真的友情樂章奏得調不成調。當「一號」將千元大鈔砸向「二號」的一幕出現時,其中的酸味兒著實讓我癱軟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暗自心驚。

《囧男孩》劇照:李冠毅
我不免想起那意味深長(雖然可能有點格格不入)的故事──「快樂王子」。當燕子將快樂王子的寶石眼珠丟進賣火迆的女孩口裡時,我一度感到困惑。因為寶石可以換飯吃,卻不能當飯吃,放進小女孩的嘴裡,不但於事無補,還更可能弄巧成拙。後來回想起來,才發現快樂王子這樣的救濟多麼廉價而噁心。賣火柴的小女孩死於幻夢的消失,而快樂王子試圖用金錢的規則來替代那些火柴點燃的美好,這樣緣木求魚的工作,也無怪乎最終要以心碎的失敗告終。

楊雅喆將其對於成人世界的憤恨一骨腦兒渲洩在文本之中,讓人看了怵目驚心。我對於這些控訴雖然感到不安,卻並不憤怒。畢竟成人世界的勾心鬥角、弱肉強食,讓人毫無辯駁的餘地。然而,電影對於此一部分的傾力刻劃太過強烈時,卻也削弱了一些對於童年本質的探索,使得童年世界失了真,變成厭惡成人世界的一個桃花源而已。這可能是讓我覺得《囧男孩》最至為可惜的部分。其實在「一號」、「二號」、林艾莉與十隻電風扇共譜的舞蹈裡,有那麼稍稍地抓住了一絲童年的神韻,只不過接下來的電影,就在與大人的對抗,和囧男孩們自己對童年的背叛中度過。這部分的自省固然可貴,卻也不免顯得太搶眼了。

《囧男孩》劇照:李冠毅、潘親御
我不否認《囧男孩》其中的懷舊元素,仍然可以輕易地讓許多成人們湧出回憶,但是千萬別步上了電影的後塵,別只用對童年美好的懷念,來作為對現實生活失意的抗議。找回而非憑弔失落的「赤子之心」,這或許是離開了戲院之後,觀眾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替電影補完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