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3日 星期五

我們還是不懂陣頭-評《陣頭》

《陣頭》在2012年的春節檔中異軍殺出,以小成本之姿,力剋了來勢洶洶的《痞子英雄》首部曲。歡樂的風格、濃厚的本土味與豐富的音樂應用,在《海角七號》之後快要成為台灣電影賣座必備的元素。此外《陣頭》也充分掌握了商業劇本的節奏,不斷地累積衝突、爆發,再和緩,緊湊的戲劇張力讓觀眾的思考力被情感牽動,輕易被劇本要傳達的主軸給說服。

能夠讓觀眾接納,是台灣電影在苦撐20年之後才開出的花朵,對於《陣頭》的優點已經有足夠的票房可以證明。不過在熱鬧之中,其實電影本身還是帶有幾分苦澀。台灣民間信仰發展出來的諸多文化,在大螢幕上發光發熱之際,卻只是一尊未開光的神像,的確如同傀儡一樣,未能趁機展現它的靈魂。

當然,由於故事的原型「九天民俗技藝團」,本身就是將陣頭去宗教化的典型,所以儘管劇本有創作的空間,然而本身並不會悖離這種對陣頭中宗教意義解構的精神。因此,我們看到整個故事拉起了兩條反抗的線,一個是兒子對父親權威的出走、一個是新生代陣頭表演者對於傳統陣頭的顛覆。而這兩條線都是反抗者獲得了勝利,父親必須從兒子仰望的偶像變成伙伴;而老陣頭也必須在台下為新的搖滾跳將喝采。

在舊與新的選擇之間說對錯只是仁智之見,所以這篇影評並不希望去處理這個問題。而我比較在乎的是,我們到底選擇了什麼?或許是明白這種大哉問要處理得有深度又不拖累觀眾的興味有困難,所以《陣頭》迴避的工夫做得十分到家。當阿西在床上三番兩次的要說「陣頭是…」,然後就被老伴柯淑勤一陣搶白打斷;當柯有倫向阿西大吼「你不懂」的時候,又是柯淑勤出來做和事佬,讓父子之間失去相互了解陣頭意義的機會。


陣頭的傳統是什麼,我們不明白;而陣頭革新後的價值,電影一樣支支吾吾。當柯有倫向黃鴻升質問受人尊重的是那尊神像,還是跳陣頭的人本身時,頗有打破表象符號,直指意義本身的意味。但是這個新的陣頭,我們只看到它「跟以前的陣頭不一樣」。它不以跳將的方式獲得認同,而是以環島的詭異舉動贏到版面;它燈光華麗、秀味十足,然而似乎只能靠著驚世駭俗的舉動吸睛,看不到對於陣頭的新詮。我相信不但真實的九天不是這樣的團體,即使與現實脫勾,單就電影裡的主角阿泰而言,一個從小就想要學陣頭、在台北流浪多年仍未忘記初衷,能有這樣的堅持,陣頭對他的意義,應該不只是一個標新立異用的舞臺而已。

若是陣頭本身意義的空洞化,只影響電影的思想深度,在這個台灣電影好不容易找回觀眾的節骨眼,或許論者不應苛求,以免落回作者電影晦澀的路子。然而,這個缺點對於電影的精彩度是有影響的。讓父子的衝突無法與新舊文化的差異形成連結,只好一再地訴諸兩人性格上造成的對立。結果我們看到兩個扁平的人物: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在固執守舊的達叔,還有一個其實性格也不比老爸好到哪裡去的阿泰。訴諸性格造成對立,雙方就缺少了交流的空間,於是在文化祭高潮前蘊釀出的最大衝突,編劇已經找不出台階讓老團長們可以下,只好冒出機器神(Deus ex machina)式的收尾法,請出前頭幾乎沒有什麼戲份的師祖來插科打諢。一個陌生的臉孔在結局前突然出現,就扮演如此重要的轉折功能,對電影本身塑造了半天的角色認同感,難免有些破格的遺憾。

註解:所謂「機器神(Deus ex machina)」是希臘劇場流傳下來的典故。古時,戲劇衝突到了高潮卻難以化解時,就會出現力量強大的神,直接將困境解決。由於這類角色出場多半是使用升降機械讓演員從天而降,所以被稱為「機器神」。只要是「意料外的、突然的、牽強的解圍角色、手段或事件」來結束的情節都可以被比擬之,比方說《天龍八部》裡的掃地僧、〈愚公移山〉故事裡的天神等等。

修正說明:末段「請出前頭幾乎沒有什麼戲份的師祖來插科打諢。」原本版本為「請出前頭都沒出現過的師祖來插科打諢。」,經他人提醒後片頭出現的老人就是師祖,只是我沒認出;雖然因為這個角色中間泰半的時間對劇情都沒有幫助,所以那一幕並不影響「機器神」的論點,我本來並不打算修正。不過基於有電影網想要轉載,還是修正之,並在此註明自揭己過,往後下鍵盤宜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