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2日 星期一

既無真情,何來好戲?─評《梅蘭芳》

《梅蘭芳》海報陳凱歌懂得讓邱如白對著少年時期的梅蘭芳,侃侃而談真情在戲中的重要性。然而諷刺的是,《梅蘭芳》就紮紮實實地敗在這個「真」字上頭。為了塑造梅蘭芳的高潔氣質,劇本真將其所做所為寫得一塵不染,讓卸下了臉譜的梅蘭芳,依舊好似畫著一副花臉般,叫人看著如隔靴搔癢,難以進入這位一代名伶的生命中。

就算不重提《霸王別姬》的經典地位,單就《梅蘭芳》的前段來看,或許誰都不相信陳凱歌對於京劇題材的掌握無能為力。少年梅蘭芳在鏡頭底下,將桀傲不馴的叛逆,化在陰柔身段與壓抑的情緒表現裡;與十三燕之間的對台戲,其中展現兩代壓抑的情感,以及時代舞台的殘酷,直教人動魄驚心。鬥戲過程中,梅蘭芳這方多用觀眾的視角,緊跟著台上那個「她」的一顰一笑;而十三燕這頭,即使剪接已經明示戲迷的背棄,鏡頭仍然小心翼翼的切在舞台的前緣,讓電影觀眾一同體會了十三燕那忍受寂寞,堅持唱完最後一個身段的辛酸。

少年梅蘭芳的故事,道盡戲子用台下的血淚鑄成台前風光的矛盾、掙扎;也在黃馬褂和洋留學生的對照之間,展現了那個巨變時代的氛圍。這個段落中無論梅蘭芳也好、十三燕也罷,兩人在戲台下對白的口條仍然維持著極戲劇的怪腔,然而即便如此,卻未嘗使人感到一絲的矯情。每個角色的表演恰如其分,運鏡、對白與事件橋段亦是飽滿豐富,大有挽回陳凱歌盛名的氣勢。

不料進入中段以後,黎明與章子怡兩大主角翩然出場,電影卻也每下遇況。我無意將原因歸咎於兩人的演技,因為憑著劇本對二人調情的有氣無力,恐怕是難以靠著演員個人的能力去彌補的。

如果說梅蘭芳與十三燕間的情誼,可以敷衍成時代更迭的悲壯輓歌;那麼蘭孟之戀,同樣也可以加油添醋,賦予更多人性的掙扎。兩人台上、台下間的性別倒置;公眾人物面對社會輿論加諸身上的枷鎖;甚至是藝術成就與私人情感間的取捨衝突──每一項鋪排起來都可以劇力萬鈞,揪起觀眾的心緒。然而《梅蘭芳》裡卻是樣樣都沾上了邊,樣樣也只沾上了邊。最可笑的莫過於那場意在棒打鴛鴦的槍擊戲碼,持槍人才泣訴完男身女心導致精神錯亂的折磨,梅蘭芳的回答台詞竟是如此無關痛癢、文不對題、答非所問。而有「冬皇」之稱,以女扮男聞名的孟小冬,在面對這樣的質問時卻毫無表演空間,一個好端端的重要角色就被編導擱到了一邊。最偏激的戲卻搞出了最散亂、最無厘頭的收尾,著實浪費了這段愛情的特殊性。

《梅蘭芳》劇照:黎明、章子怡且莫說這段愛情背後多少象徵、衝突可以發揮。就算退一步將它當成簡單的羅曼史看看,電影中也鋪不出那熱切的愛戀。孟小冬何以離不開梅蘭芳?梅蘭芳何以在孟小冬處可以消解孤單?台詞雖然寫得明白,然而故事卻說得不明不白。即使梅蘭芳對情感壓抑、內斂,電影仍然可以用鏡頭、用意象的推砌,去代替角色說出他們不敢說出的情感。然而陳凱歌卻寧可用了許多心血,花在福芝芳與孟小冬的女人對話上。總而言之,青年時代的梅蘭芳,就在這蜻蜓點水、一再離題的混亂故事裡,被平平淡淡地帶過了。

為什麼梅、孟之戀會寫得如此尷尬?我的臆測是,這段戀情算是婚外之情,拍得輕描淡寫,都已經喚出了元配梅芝芳的苦情。若要拍得濃了,恐怕終究有損梅蘭芳之格。

《梅蘭芳》劇照:孫紅雷至於進入日軍侵華時期後,真叫人搞不明白電影名為《梅蘭芳》還是《邱如白》了。藝術是否具有獨立的價值?以藝術的犧牲換取政治上、民族上的認同是否值得?這些值得反覆思辯的議題,竟然無擱到邱如白的身上。至於梅蘭芳──為了展現其高潔性格,電影竟擱下了他對戲劇的執著,全力刻畫他不屈的風骨。要將梅蘭芳寫成愛國志士並無不可,然而脫離了京劇而單寫其愛國精神,如此終失了一代名伶的特殊性。即使梅蘭芳在抗戰中拒不公演,仍然有許多手法能端出京劇戲碼來,再透過戲中戲展現那些複雜的掙扎。可惜梅蘭芳面對戲與民族情感間的取捨,一派地無動於衷,大大削弱了這個角色的力量。

總括來說,電影後半的梅蘭芳過於高貴。一切人性中的陰暗皆被抿除,終於將這個角色搞成了神像般的存在──高迥在上,卻了無生命。不若第一段,梅蘭芳擊垮其所敬愛的十三燕,甚至令老人家抑鬱而終那般,具有矛盾、高潮的衝擊。離了人性、離了真實的情感,就無戲可做了。邱如白的信箋言猶在耳,卻成了對《梅蘭芳》最大的諷刺。陳凱歌何時能再建立《霸王別姬》的經典地位?恐怕影迷也說不得準了。


2008年12月2日 星期二

不缺席的男人─評《女人至上》

《女人至上》海報打出了聳動的宣傳,將電影中所有男人的身影全都趕出了鏡外,這是《女人至上》(The Women)大膽的嘗試。然而,仔細審視劇情的內容之後,卻發現電影本身其實並不那麼激進。我們看到瑪莉海恩斯(Mary Haines,梅格萊恩 Meg Ryan 飾)在片中為了處理先生的外遇危機而焦頭爛額;又看到希微佛勒(Sylvia Fowler,安娜特班寧 Annette Bening飾)在與男性上司的角力中載浮載沉;還有伊蒂克萊(Edie Cohen,戴博拉梅西 Debra Messing飾)為了生出男孩而不斷努力地懷胎。

如何處理男人、維護傳統家庭的價值,讓這部電影呈現了一種尷尬的局面──鏡頭裡全部都是女人的身影,但是鏡頭外的男人依舊主導著大局。每個重要角色的心境、決策,幾乎都是由男人在推動,而她們卻鮮少真的完全憤恨式的拒男人於千里之外。這種以男性推動劇情的思考,同時也大大削弱了艾麗絲費雪(Alex Fisher,潔達蘋姬 Jada Pinkett Smith飾)這個角色的生命。她的女同志身分在片中幾乎沒有產生任何意義,即使去掉絲毫不影響電影的劇情。

誠然,在面對真實世界的男女互動時,是無法也不應該完全跟男人隔離的,但是電影畢竟在表面上先站上了光譜上的極端,其內容未能更尖酸刻薄地朝著男人抗議,就顯得這激烈的作為只是一種商業噱頭。編導既然聯手將所有男性生物踢出了鏡外,何以要讓兩個男人同時進入女人的圈子來當做美好的結局?這樣的矛盾固然並不是不能透過劇情的發展過程予以彌補,然而整部電影裡,說的都是女人間的友情、情親和戰爭,對於男女之間的歧異並沒有太多發揮。所以,男人在電影裡到底是存在還是缺席,就成了本片令人疑惑的所在。

《女人至上》劇照:梅格萊恩 Meg Ryan、安娜特班寧 Annette Bening
不過,撇開這種思想上的矛盾,《女人至上》在對於女性生命處境的描寫上,仍然有其可圈可點之處。比如在面對時尚──一套綁架女人,卻同時宣稱滿足女人天性的商業機制──的態度上,《女人至上》的譏諷就顯得不落痕跡。當伊蒂的女兒高喊她討厭百貨公司,卻遭到希薇的訓示時,正像是被孩子喊破真相,卻仍執迷不悟的國王一樣,嚴厲地反應了社會將女性由一個「女孩」引導、塑造成為一個「女人」的過程中,出現了什麼樣的荒謬景象。至於瑪莉被父親逐出家族事業,到三代母女攜手完成的服裝秀,則高明地反抗了男性宰制女性時尚的怪異現象;比起由電視轉戰大螢幕的《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毫無保留地擁抱時尚,《女人至上》對於女性的被物化顯然還抱有相當程度的警覺心。

至於情感的部分,女人間的友情,電影中並未出現太多突破,背叛與諒解的衝突都可以看到許多其他作品的影子;然而對於上下兩代親情的描寫,《女人至上》卻有著令人可喜的細膩。對比好萊塢慣常出現親子間攤牌懇談的情節,電影中卻充分將女人間特有的溝通的模式引入親子的對話中。母女兩人大費周章的透過第三人的傳話完成交心,同時也解開了好友間的誤會心結。這個橋段讓女人間的私密群體中,除了橫向的朋友關係,又多出了縱向的母女關係,十分契合女人之間那永遠另男人猜到頭痛的複雜交誼模式。

給與男性一個尊榮的虛位、對於女性情感細微的描寫,加上輕鬆幽默的笑料。《女人至上》雖然稱不上是真正女性本位的電影,但或許是讓男人無需升起武裝的女性電影。如果說《慾望城市》要與姊妹淘一同品嚐的話,《女人至上》或許正適合牽著男人的領帶,把他們一並拉進戲院吧!


2008年11月16日 星期日

平靜的洶湧─評《渺渺》

《渺渺》海報小璦(張榕容飾)說,她喜歡做蛋糕的原因,是因為蛋糕帶給人們幸福的感覺。然而,這個代表幸福的蛋糕終於是碎了,在奮力的追尋與無力的失落之中碎了。而在那不忍卒睹的悲傷之中,我們卻仍需要品嚐斷垣殘片裡僅存的甜美,並且為了這份美味強顏歡笑。

《渺渺》的身上有許多台灣近年電影的血液:小品、青春、文藝、同志戀情,同時在敘事節奏的拿捏上稍欠起伏。但是,由於精確又平易的象徵,以及對主題深刻的思考,我認為這部電影的可看性仍是相當高的。尤其當隨著人生歷練的增長,在生命中逐漸累積許多不完美的遺憾回憶時,更能夠看見《渺渺》在青春美麗的外貌之下,埋藏著多麼深刻的嘆息和悲哀。

之所以強調《渺渺》意涵的深刻,在於我不認為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只在於建構一種青春年華的懐舊氛圍,並且訴諸電影反映的世代的共同默契,讓閱讀過程中不得不感受創作者心中那深深的排他性;相反地,《渺渺》中討論的命題是跨越身分與年齡的:關於愛、幸福、記憶三者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糾葛。換句話說,在調性上,《渺渺》與今年稍早時頗受好評的《九降風》並不相同,反而接近去年的《沉睡的青春》──我一直認為,較之前者容易受到世代的局限,後者才有更多可以閱讀、討論,甚至是再創作的可能性。

《渺渺》劇照:柯佳燕、張榕容電影裡出現了不少看似思想矛盾的劇情:對走不出初戀記憶的人,它可以表現出同情甚至欽羡;而另一方面,卻又語帶雙關的要人們「忘掉他的一切、忘掉他的長相」,才能去品嚐幸福的美味。事實上,與其說這樣的歧異是電影本身的矛盾,倒不如說是一段精彩的辯證。畢竟我們對於逝去的幸福,所存著的心理就是會如此的矛盾──一會兒想牢牢留住所有曾經的美好,在悲傷中暗自緬懷;一會兒又想狠下心來消除一切的記憶,讓遺忘與空白麻醉沉痛的心扉。若是曾經在忘與不忘之間,任著肉做的心承受來回拉鋸子的折磨,那麼一定能體會到在《渺渺》看似平淡的劇情下,其實有多麼波濤洶湧的情感衝突。

在這個短小的故事裡,承載了太多的不完美:殘缺的家庭、破碎的蛋糕、需要拼揍的歌名,甚至連故事本身都在結構上呼應這種殘缺的美感,所以才將唱片行老闆陳飛(范植偉飾)的故事拆成了好多斷片,不斷在渺渺與小璦的故事中插敘著。透過結構與劇情的呼應,電影中其實一再暗示了生命中必定要面臨的殘酷事實:缺憾實在太多,而完美似乎並不存在。相較起小璦、渺渺所經歷的,從來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愛情,這個對於生命所寫下的殘忍註腳,才是更值得一慟的所在。

我極願意將《渺渺》推薦給每一個人欣賞,因為它不只是一部純愛電影,在那些青澀的情感背後,有編導對於人生的洞見。

《渺渺》劇照:范植偉


2008年10月5日 星期日

狗尾續貂與反高潮─評《鷹眼》

《鷹眼》海報電影世界之所以迷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對於觀眾情緒操控上的力量。導演無論使用影像、聲音還是故事劇情哪一方面的技巧,只要能夠精確地讓觀眾陷入無可自拔的興奮、恐懼、感傷等等反應之中,就可以讓人忘卻其他層面的毛病,盡情地為電影叫好。

所以說,《鷹眼》(Egale Eye)讓我盯著螢幕訕笑的原因,絕對不是因為在劇情的構想上拼貼了許多電影的影子。雖然說,不管是人工智慧過分堅持程式步驟,進而脫離人類掌控的劇情,還是泛濫的通訊設備反噬人類生存自由的恐慌,都是已經被開發得相當成熟的題材,老經驗的觀眾或許可以輕易地預測劇情的大方向;甚至於,有些小橋段(例如提款機餘額不足,然後突然變出大筆鉅額)更是讓人似曾相識。不過,當電影的前半段透過快速的、多角度的運鏡在呈現飛車追逐的場面,或是透過不斷突然插入路旁監視器的畫面來回應母題時,貧乏又老套的劇情還不至於引發任何疏離的感受。

然而,當劇情進入後半段,由刻劃男女主角被操控的無力、恐懼還有被警探追逐的恐懼中慢慢開始轉向解開謎團、反抗操控力量的時候,《鷹眼》的表現只能用混亂二字來形容。尤其是情感的刻劃總是出現天外飛來一筆的怪異現象,最令人感到無奈。

比方說,當男女主角二人待在軍機貨艙裡的時候,由於劇情暫時無法進展,因此在劇本的設計上,這段時間以較緩和的步調讓女主角略訴心路,在緩急之間的控制尚稱靈巧;然而,突然冒出女主角倚向男主角胸膛,而男主角深情許諾的動作,已經令人感到有些莫名奇妙。這個小動作延續到了片尾,則出現了整段根本是狗尾續貂的場次。兩個陌生人共同經歷大劫,產生患難之情是理所當然;然而,在整段劇本都未妥當地將男女主角的情感導向男女之情的狀況下,末了男主角又是對女主角的孩子示好,又是和女主角之間出現曖昧的互動,無論如何都讓人覺得不對勁。

《鷹眼》劇照:西亞李畢福、蜜雪兒摩納漢
上述的毛病其實還只能算是次要的失誤,最令人感到扼腕的一點,還是莫過於為了正義必勝的信念,將男主角從鬼門關前拉回來。這不但讓電影對於男主角背景的設定一下子變得無趣,同時也大大地削弱了電影所以傳達的信念。

在男主角傑瑞蕭(Jerry Shaw,西亞李畢福 Shia LaBeouf 飾)的設定上,給了他一個積極進取的雙胞胎哥哥,而他總是被哥哥拉著腳步前進。呼應在劇情上,傑瑞被牽引到接近鷹眼系統,最後必須阻止其陰謀,完成兄長未盡之功。這樣完整的呼應設計,到了傑瑞蕭為阻止爆炸,對空鳴槍,最後身中數彈倒下時,可以說發展到了極致。因為他的哥哥在劇情設定上,也是為了阻止鷹眼而身故,若是傑瑞的戲份到此為止,讓他能在成功突破自我的絃爛時刻瞬間隕落,配合後面閃過哥哥替他歡呼「你做到了」的回憶片段,將會成為最令人動容、唏噓的高潮。可惜的是,編劇到了這個時刻卻捨不下角色,以致於傑瑞最後犧牲的力道變得廉價,也和他心中尊敬的哥哥漸行漸遠了。

如果說發生在男主角身上的反高潮劇情,是為了維護正義不敗的信念,那還勉強還稱得上是個理由;而發生在反派角色「鷹眼」身上的反高潮,除了編導之間的才拙力窮外,我很難再想到其他開脫的理由。鷹眼系統在電影前半段的時間,對於人性的掌握,對於速度、動作的運算都極其精準;不過,當人類開始進入它的核心,並且試圖拆除硬體、干擾運行的時候,系統卻彷彿除了追殺男主角、控制女主角的行動,和消極的動用自保程式之外,似乎完全失去了掌控全局,利用許多不知名的小人物來協助它完成計劃的能力。最糟糕的地方莫過於,如此高明的人工智慧最後居然自行將弱點暴露在敵人面前,讓自己輕易地被最原始、最簡單,最共通的方式毀壞。於是,男女主角花大筆力氣對抗的、觀眾提心吊膽在憂慮的事件源頭,一下子變成根本無需處心積慮應付的蠢蛋,完全消弱了前面花大半時間鋪陳的氣氛。

即使不要求電影內容有深刻的哲學思考,單純只以情緒上「爽」的程度來討論,《鷹眼》也只做了半場多一點的好戲。那麼套用電影開頭的劇情,如果觀眾的任務是要進戲院看一部「優秀動作片」,《鷹眼》與它相符的程度只有 51%,行動計劃是建議取消的。


2008年10月1日 星期三

入圍第四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

很難得我要發跟電影沒什麼關係的文章了!這個小小的部落格順利入圍了第四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入圍的項目是「年度最佳藝術文化」部落格。這個獎項不知道為什麼,報名的人特別的多,10247人裡面共有3015個(快1/3)的格主選擇這一項報名;從這樣的比例看來,台灣的年輕網路族是很關注藝文的。可喜可賀!

最後這個項目也產生了最多的入圍者,共計368人,入圍比例超過1/10,本小格有幸入圍,其實也沒什麼值得高調的。而由於這個格子多半都是文字書寫,對於版面的設計、互動的機制等等幾乎都是付之闕如,對於能否殺入複賽,當然是不期不待。我倒比較在意未來的時間裡,可以看到閱讀的人次持續穩定的上昇。台灣以電影為樂的人口如此眾多,如果能透過大家共同的話題,慢慢宣揚出我所相信的理念,那大概是無給的固定書寫最大的成就感來源。

不過,最近除了買不到位子的《海角七號》跟找不到戲院的《愛在暹邏》,有什麼稍紅的電影可以看完讓我喋喋不休的呢?


2008年9月30日 星期二

簡評《保持通話》

《保持通話》海報由香港出品的電影《無間道》劇本被好萊塢買去版權,改編成了《神鬼無間》(The Departed),並且在該年的奧斯卡大放異彩,對於許多影迷來說,想必是記憶猶新。而現在,極少出售電影劇本讓他人翻拍的好萊塢也難得禮尚往來,將《玩命手機》(Cellular)交到曾經執導的《新警察故事》、《三岔口》的香港導演陳木勝手上,成為《保持通話》的改編的基礎。

其實不知道以上的原由倒也無妨,因為《保持通話》本身在運鏡、動作、場景的設計上不但有一定的水準,同時也溶入了香港電影的特有風味。不管是堆疊大量對白的笑點,還是正義與犯罪之間前不斷理還亂的糾葛,全部都是港產黑幫片常見的要素。所以,對於電影消息不靈通的觀眾來說,《保持通話》裡看不見太過明顯的好萊塢影子。如了劇情主線大綱之外,幾乎可以視作一部完整的新作品。

就一部動作片而言,劇情中的瑕疵原本就應給於較高的包容力,而在動作的設計上,幾乎可以四個字囊括:絕無冷場。一段又一段的追逐,都足以令人屏息靜氣,心跳加速。即便在比較舒緩的橋段,陳木勝也不忘透過快節奏的鏡頭切換,以及演員優秀的內心戲演出,讓觀眾的情緒不會因此而稍有低落。

《保持通話》劇照:徐熙媛
而就我個人而言,最大的驚喜莫過於看到徐熙媛(大S)演技的精進。早在《詭絲》當中,她陰沉、空洞地抽著煙的鏡頭,在戲份不多的情況下仍然展示了角色的內心,讓人開始對那個角色產生好奇與關注。在《保持通話》中,徐熙媛的戲份更多,而角色內心有恐懼、有堅強、有無助、有柔情;多種複雜的情緒要在少量的出場時間裡發揮已屬不易,而就成果看來表現也是不俗的。


2008年9月8日 星期一

關於〈嚴苛的控訴─評《囧男孩》〉的指教與回應

前言:
這篇文章是由PTT實業坊的movie板板友lavieboheme發表,針對拙作〈嚴苛的控訴─評《囧男孩》〉所做的指教。在徵得原作者同意後,將全文重新排版張貼在這裡,並把我的辯駁或修正附後。兩種觀點的並陳絕非要說明誰對誰錯(也不可能說明白),只是透過觀點的比較,更可以顯現出電影的多種面向,這也是看電影的樂趣之一。

本文:

回應這篇影評的幾個觀點。

1.過度藝術化的敘事


導演不採用三幕劇的古典敘事來鋪陳故事,而選擇以三段獨立事件(女同學轉學+二號妹妹失蹤+卡達天王),用類似散文的篇章串起童年回憶與「分離」主題的作法,我認為相當勇敢。但這是否因此讓本片過於「藝術化」呢?我恐怕得下一個問號。

通常如果用「藝術化」形容一部電影,往往代表它曲高和寡,難以讓大眾理解或喜愛。雖然囧男孩確缺乏讓觀者情緒隨劇情高潮迭起的敘事結構,但這種策略作我反而認為保有了童年神采的自然。畢竟回憶的樣貌本來就是片段拼湊,而不是線性敘事的流暢起伏。(本片原本就可視為結局時長大後的救生員在午睡時的回憶)

對話或旁白我也不覺得有什麼文藝腔,大多都還蠻真實自然的,且很多部份其實是導演讓兒童演員自行發揮,「文藝腔」的指控似乎有些莫名(?)。

所謂藝術化的部份,可能在於童話的後設插敘與文學典故。但這部份我覺得串接得很自然,一方面呼應了兩人在圖書館黏書的工作(可能因此讀了很多童話書);一方面它帶些童趣的戲謔手法,也表現兩人惡搞式的天馬行空奇想。它或許會讓某些習慣好萊塢敘事的觀眾感到疏離與突兀,但至少它是跟著劇情走,貼近角色來設計的。

至於稍長的空景鏡頭,我認為反而是鋪陳童年氛圍,舒緩敘事節奏的重要印記。小時候的我們常常是閒得發慌,只能發呆凝視校園與家的週遭景物。本片的鏡頭語言算是恰如其份地表現了兒童觀點,和侯、蔡等人的長鏡頭美學有著迥異的意義。

2.童年再現的失真


我的童年不是像主角們那樣愛四處搗亂的「野小孩」,但我對片中孩子們的相處模式、男女生間的隔離對立、放肆的語言……完全不感陌生。就我目前看過、聽過的觀影感想中,大多人覺得這部片是貼近它們童年生活的。

而在表演與環境氛圍的層次上,這部片對童年的再現應該還算真誠;或許部份橋段的魔幻風格上看得出設計的痕跡,並非全然寫實,但是我並不懷疑這部片描繪童年生活的用心與誠意。例如:對女生懵懂的情愫與敵意、校園鬼故事、瘋狂蒐集模型玩具與卡片……等等。這些元素都相當貼切地勾勒出童年的輪廓。要說蒐集扭蛋或玩具、去兒童樂園玩,是過度「商業化」的夢想似乎過於苛刻,也忽略了片中這些行動背後更深層的心理動機。(現實中許多幸福家庭小孩更盲目地崇拜麥當勞與美日玩具,要怪可能只能怪我們所生活的資本社會。)

3.對成人世界嚴厲的控訴


所謂「兒童電影」應該要有清楚的定義。(如果是迪士尼般僅把兒童定位為「目標消費群」的商業作品,恐怕並非討論範圍)大多以兒童為主角的電影確實都如原po所言,將成人世界建構成「他者」,並以孩童的純真對照其荒謬、殘忍、虛偽。真的完全只在追憶緬懷童年的作品恐怕反而是少數,囧男孩觸碰到成人世界的主題,我完全不意外。

事實上「兒童」本來就是由成人權威去建構、限定出的一種相對身份定義。我相信每個人成長歷程中,或多或少,一定有對家長或老師言行示範有所質疑、困惑、乃至反感失望的經驗。對於那種夾雜著愛與權威的隱隱壓迫,當時的我們或許無法明確地指出其不合理處或加以反抗,但它的確是許多人童年時的共通感受,而所謂的「成長」,也往往是因著此種成人教條與理想的幻滅而生。若不透過與成人世界的對立,僅呈現出祖孫、師生、父子間一派和諧融洽的溫情,來描繪成人/兒童間的關係,恐怕距離現實更加遙遠,也缺乏自覺和反省。

話說回來,其實囧男孩大多篇幅仍是放在兒童演員的神采上。楊雅吉吉的戲謔風格,頂多只能算是對成人的諷刺,還不致於是尖銳的批判。(根據和導演本人的訪談, 對成人的控訴或社會議題並非其述說的重點)

這部片對成人的描繪是否過於嚴苛以致失真,或流露出過強的批判意識?個人覺得似乎言過其實,若真要講成人世界的黑暗面或對兒童的傷害,導演可以選擇家暴、更悚動的死亡事件、戀童性侵……等等。對照「囧男孩」裡有點虛偽的老師、把孩子丟給老媽養的不負責父親、奸商老闆
這些背景中的成人配角,其實算是軟性且寫實許多。著重是社會與小人物性格的真實面, 而非灑狗血的戲劇化事件。

從這個角度來看,囧男孩應該算是一部相對輕鬆很多的兒童電影。或許它並非全然甜美,還是有一些複雜的成份,但對我而言比較像是對成長的省悟,而非充滿挑釁意識的嚴峻指控。

我的回應:

針對1.過度藝術化的敘事


事實上,藝術化的部分並不是我對《囧男孩》的批評,當然其中不免有些替票房憂心的成分,不過那恐怕不是最後決定電影好不好看的關鍵。這個切入只是個引子,釐清這樣的手法會帶來什麼樣的效果。其實看預告片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囧男孩》的另一種可能──把童年趣事快節奏串起來拚了命的搞笑。可是正片並沒有這樣子做,反而將節奏拉得極緩慢。

我並沒有因為正片這樣的節奏感到失望或不滿,但是很好奇這樣的做法會有什麼效果。而我的觀察是:這樣的做法讓童年變成另一種層面上的幻想樂園。畢竟你我記憶的童年有那些東西,可是很難有那樣的節奏跟藝術風格。

至於旁白,魔笛那一段寫得還滿文藝的,原本就是很有象微意味的故事了,片中的句子又特別有文學氣息,跟口語或普通的兒童故事書用語都不太一樣。加上這段的後設手法和黑白畫面渲染,童音也是頂文藝的童音。而片末大人與小孩聲音交疊那裡更嚴重了,這段可能是我唯一討厭的一部分。

針對2.童年再現的失真


我在曾經在對網友的回應中說過,片中對童年的描述大抵都很真實而熟悉。不過在指控的部分,插入的地方卻可能帶給這部電影不同的效果。例如限量版卡達天王,老闆「直接在兒童面前」要求記者宣傳的對白,有可能有其他的處理方式。(例如先談完,再讓小孩子們發現而衝上來,或其它順序)把這句話大喇喇放在這裡,商業的運作痕跡就特別明顯了。

後頭去兒童樂園玩那裡也是,一般的死小孩要去玩,恐怕很少為錢而擔憂;而片中他們因為角色背景設定就是沒家長給他們靠的孩子,所以從角色設定上很合理發展出來的,就是他們必須去籌錢買夢想。這件事情從頭到尾的安排都沒什麼不對、不好,但是流露出來就有很多銅臭。尤其該段所有的衝突與高潮都來自於對錢的爭執,更讓這種強烈的對比鮮明。

當然本來我是想把這段寫成獨立一篇文章的,來發揮:「現實中許多幸福家庭小孩更盲目地崇拜麥當勞與美日玩具,要怪可能只能怪我們所生活的資本社會」這種感嘆(所以我覺得回文對原文的閱讀真的很細膩而精準──即使觀點不同)但是後來想想這種想法變成社會觀察,跟電影又漸行漸遠了。

也許可以這樣解釋:楊雅喆在這裡對商業的批判並不是刻意為之,只是因為時代背景有這樣的問題,所以他的批判也就集中到這一點身上。算是藝術創作受到時空背景影響的現象吧!

針對3.對成人世界嚴厲的控訴


「事實上『兒童』本來就是由成人權威去建構、限定出的一種相對身份定義。」此句中肯,然而這也是我認為《囧男孩》未能突破的藩籬,下述。

首先導演想怎樣,跟他拍出來是怎樣,常常也會是兩碼子事。這句話絕不是指控導演很爛,只是藝術作品本來就有自己的生命。

我認為《囧男孩》太靠對成人的批判來建立童年,這個意思當然不是在說要導演拍溫馨光明面(無聊)。而是在反抗的過程裡應該要再加一些對主體的建立,也就是要去論述「童年是什麼」,而不是「童年不是什麼」。後面這種做法產生的作品已經太多,《囧男孩》走這條路會讓它變得平庸。既然楊導大膽選用了不太商業、好萊塢的敘事方式,那麼在議題的思考上不應該反而退縮到這樣的層次來。

誠如前面中肯的言論,童年本來就是成年自行劃開的生命斷代史,不過這不代表這個被劃開的部分沒有辦法反過來建立自己的獨立價值。在《囧男孩》裡面,較少見到孩子們談「我要自己是什麼樣子」,全部都是在談「我不要變成什麼樣子」,於是敵意就在這裡流露出來。

尖銳的批評不見得是要呈現最醜陋的一面,有時可能是刺得深。這部片對成人世界的觀察可能比對童年的觀察還要透徹許多,比起童年的描述多半是用淺白的符號推疊出來的,成人世界的問題卻是無孔不入,信手拈來,這樣的情境比殺人魔還可怕,因為他讓人感到反抗的無力與不可能。

片中既然帶到了小孩子的烏托邦,烏托邦的建構其實可以再多討論一點點。這是我對《囧男孩》的一個嘆息吧:它曾經離這個突破的缺口那麼近。


2008年9月7日 星期日

嚴苛的控訴─評《囧男孩》

跟大多數以兒童為主角的電影差不多,楊雅喆導演透過《囧男孩》來追憶、懷念甚至是悼祭童年。不切實際的幻想、急切期待長大的心願、面對大人誤解的無力,或者是對玩具的渴望,諸多兒童成長電影熟悉的元素放在電影裡重新雜燴一次,帶有些甜蜜、有些苦澀的懷舊滋味就這樣傾洩而出。同時,《囧男孩》採用了台灣電影慣有的故事節奏:緩慢而藝術化的鏡頭、大量的空景,文藝式的旁白,還有一點點後設味道的演出。在這些手法的限定之下,發展為快節奏童年記趣式電影(如同預告片剪接的節奏)的可能性完全消失,變成了純粹讓成年人陷溺於童年憶往情緒的故事。

過度強調藝術性的敘事方式,其實讓電影中的童年有失了真的遺慮。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囧男孩》故事中所反映的童年,本來也並不純粹。固然,由於這部電影的創作者在台灣成長,其所見、所聞、所經歷的都與台灣觀眾處於同一個大環境之下,所以故事中所取用的元素會讓觀眾很親切,大多數的人都能從其中找到那個記憶中熟悉的身影,但是電影中濃烈的童年氣味,卻不完全是靠著這些令人熟悉的素材在烘托。實際上,在《囧男孩》中真正用來標記童年的,反而是成人的世界。更精確地說,電影是透過和成人世界之間的對立、反抗和控訴,將成人世界完全化為「他者」,才讓童年找到自我的定位。

在台詞上,楊雅喆毫無保留地讓兩個小孩對成人世界充滿敵意。像是美麗女孩林艾莉的父親,只因為牽手的動作,就被「二號」(潘親御飾)故意曲解成是她的男朋友,將其身影置放到「一號」(李冠毅飾)情敵的位置上;又或者像是透過旁白將成人倒垃圾的例行公事與魔笛的故事連結,讓每個大人都變成了被催眠的老鼠;再不然,就是更大喇喇地讓玩具店老闆舉起槍,來了一場宜截了當、以大欺小的武力恫嚇。這些外在的、白話的控訴無所不在,然而這還不是《囧男孩》故事中最尖酸刻薄的部分。

最令我感到諷刺的地方,還是莫過於兩位囧男孩的夢想,是多麼地商業化,而充滿成人世界經濟規則運作的痕跡。「一號」對於異次元念茲在茲的,居然是湊足了多少存款才能跑去水上樂園做一次旅行;而「二號」迷戀的機器人「卡達天王」,就算沒有黑心玩具店老闆的作梗,也終於還是成人掌控的玩具廠商製作的整套削錢陰謀。兩個人童年的純真幻想與渴望都這麼深深被成人綁架而不自知,也難怪這兩條線到了最後會引發如此嚴重的衝突,讓一段純真的友情樂章奏得調不成調。當「一號」將千元大鈔砸向「二號」的一幕出現時,其中的酸味兒著實讓我癱軟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暗自心驚。

《囧男孩》劇照:李冠毅
我不免想起那意味深長(雖然可能有點格格不入)的故事──「快樂王子」。當燕子將快樂王子的寶石眼珠丟進賣火迆的女孩口裡時,我一度感到困惑。因為寶石可以換飯吃,卻不能當飯吃,放進小女孩的嘴裡,不但於事無補,還更可能弄巧成拙。後來回想起來,才發現快樂王子這樣的救濟多麼廉價而噁心。賣火柴的小女孩死於幻夢的消失,而快樂王子試圖用金錢的規則來替代那些火柴點燃的美好,這樣緣木求魚的工作,也無怪乎最終要以心碎的失敗告終。

楊雅喆將其對於成人世界的憤恨一骨腦兒渲洩在文本之中,讓人看了怵目驚心。我對於這些控訴雖然感到不安,卻並不憤怒。畢竟成人世界的勾心鬥角、弱肉強食,讓人毫無辯駁的餘地。然而,電影對於此一部分的傾力刻劃太過強烈時,卻也削弱了一些對於童年本質的探索,使得童年世界失了真,變成厭惡成人世界的一個桃花源而已。這可能是讓我覺得《囧男孩》最至為可惜的部分。其實在「一號」、「二號」、林艾莉與十隻電風扇共譜的舞蹈裡,有那麼稍稍地抓住了一絲童年的神韻,只不過接下來的電影,就在與大人的對抗,和囧男孩們自己對童年的背叛中度過。這部分的自省固然可貴,卻也不免顯得太搶眼了。

《囧男孩》劇照:李冠毅、潘親御
我不否認《囧男孩》其中的懷舊元素,仍然可以輕易地讓許多成人們湧出回憶,但是千萬別步上了電影的後塵,別只用對童年美好的懷念,來作為對現實生活失意的抗議。找回而非憑弔失落的「赤子之心」,這或許是離開了戲院之後,觀眾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替電影補完的部分。


2008年8月28日 星期四

童顏下的愛情─《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的另一種觀察


前言:巧合的關注



最近兩部精彩的國片:《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的相繼上映,想必讓支持國片者在荷包失血之餘,又為了新一代導演開始重視說故事的技巧而感到歡欣。這兩部電影都用平凡而貼近生活的語言,不賣弄過多的藝術性,偕同先前的《九降風》與即將到來的《囧男孩》,四位導演不約而同地在昭告台灣的電影觀眾們:國片不悶,國片很好看!

有關《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二片的總評,我已經分別為文討論。不過在看《漂浪青春》的時候,有個主題在我心中一直縈繞不去,卻苦於沒有時間與心力進行爬梳的,就是劇中大膽地刻畫了小女孩的同志愛戀。到了《海角七號》的時候,又看(聽)到了鍵盤手大大(麥子飾)唱著令人捧腹的愛情之歌,在周美玲和魏德聖兩位一男一女的導演眼中,巧合性的都對兒童的情愛有了觀注。

這樣的傾向是否標注著國片導演對愛情議題的新一代焦點?目前只憑兩部電影就下結論難免草率,不過這倒也可以成為日後在看台灣電影時,一項值得觀察、比較的話題。而在為文的同時,有部已經與部分觀眾見過面,但我還沒有機會看到的國片《囧男孩》,在預告片中,已經隱隱的透露會談到小男孩對女生的情愫,在期待院線上映的同時,不妨先就已上映的這兩部電影做先暖身的閒話。

自信的《漂浪青春》




《漂浪青春》的三個段落,正好將老少幼的人生階段全部一網打盡,在進幾年台灣同志電影多半集中在拍攝青少年的青春形象時,這樣的嘗試顯得特出。畢竟愛情對許多人來說是一生都在經歷的歷程,而不只是青少年時期的探索與青澀。

在這部電影的第一段,題名為「妹狗」。妹狗(白芝穎飾)其實是個名字,她是個與盲眼歌手姊姊(房思瑜飾)相依為命的女孩。小演員白芝穎出演這個角色,已經不是第一次與周美玲導演合作。相信會看《漂浪青春》的觀眾,泰半都曾經看過周導的前作《刺青》,那麼應該也會對該片中的童年小綠記憶猶新,這個小小綠也是由白芝穎擔綱。只不過,在《刺青》當中許多小小綠的鏡頭都是在草地裡渺小而孤獨的身影,用來刻劃小女孩心中被拋棄的寂寞感受,真正讓她發揮的機會不大。到了《漂浪青春》時,才出現大量特寫、半身的鏡頭,讓白小妹妹可愛而真摰的表演天份有了充分的發揮。

誠如我在〈以小搏大─評《漂浪青春》〉裡面提出的觀察:「在《漂浪青春》的人物塑造上,雖然處處都有《刺青》裡的影子。」妹狗與小綠之間,其實也不難找到許多共同性。兩個小女孩都是在童年時期就有愛情的萌芽,同時,這樣的情感也一樣被忽視。儘管她們都大膽而直截了當的宣告自己的愛情,然而這樣的宣告往往因為年齡的關係,不受到重視。最後,這兩個角色也都經歷了親人的拋棄,並渴望著她們的歸來。由這種種跡象看來,妹狗與小綠幾乎可以合而為一,而且由於妹狗的故事著重在童年、小綠的故事則多半發生在由楊丞琳演出的青少年時代,兩個生命恰好還可以互相補完。

這樣的相似性應該並非巧合,雖然目前還難以猜測周美玲心目中,總是出現如此小女同志形象的原因為何,但是這樣的形象,卻點出了兒童情感的困境。就一般成年人而言,絕大多數都不相信兒童時期能具有愛情的感受;即便兒童自行表白,也往往被視為搞不清狀況的童言童語。周美玲卻對這樣的情感認真以待,在《刺青》中曾透過楊丞琳對梁洛施的質問,代為點出成人世界對兒童愛情忽視的抗議;而到了《漂浪青春》裡,又發出了更進一步、更大膽的聲音:鏡頭上,妹狗從竹篙(趙逸嵐飾)胸前口袋掏東西──多麼具有性暗示意味──的小動作,不但直接表達她對兒童情感真實度的相信,同時還更進一步透露出除了「情」,尚有「慾」的可能性。有了這個鏡頭的鋪陳之後,連帶讓後來妹狗目睹竹篙和姊姊發生關係的一幕更具震撼性。

不過,由於《漂浪青春》的故事並非以性慾做為主題,就連竹篙的兩場激情戲都止於初步的愛撫,所以妹狗的情慾探索,也沒有篇幅能再做深入的刻劃。同時,若在就此一部分進行深入探討,驚世駭俗的話題恐怕又會讓觀眾止步,將這部電影貼上晦澀不明的藝術電影標籤。或許,透過鏡頭語言微微的偷渡,已經是最大的極限。儘管同志的出現早就讓電影本身遭受一些刻板印象或負面的看待,然而從《刺青》刻意操作的偶像市場和《漂浪青春》的平易風格來看,周美玲導演仍不斷地試圖拉進同志影像與觀眾間的距離。從這樣的傾向看來,即便有朝一日她的七色彩虹電影全部完成,恐怕也無法突破這樣的尺度。而這可能也意味著,無論日後有多少小綠和妹狗出現,依舊難以將產生此一角色的情感做完全的宣洩。這未能抒發的情感是否會持續源源不絕地化做更多類似的角色,成為其電影中揮之不去的幽靈,是未來相當有趣的一項觀察重點。

必須指出的是,儘管在提出兒童情慾的可能性方面,是對於真實世界的深刻觀察;然而,或許正由於這樣的看法尚不被多數人接受,因此看得出周美玲在向觀眾急切的揭示這一類生命的存在時,有些過分急切的傾向。造成的影響就是,角色對於自我的信心未免堅強得過分理想而脫離現實。對於來自周遭強大的忽視或否定,能夠像妹狗或小綠一樣,有堅強的心理素質,對自己愛情的真實度毫無懷疑者,大概是少之又少。如果說,在同志運動已經讓這樣的身分具有一定能見度時,電影還會讓竹篙因為周圍的異樣眼光,一再反覆自問「女生可以愛女生嗎?」這樣的基礎問題,那麼心智年齡更低的妹狗和小綠縱使天真爛漫,面對這樣強大的壓力,恐怕也難以保持這樣滿盈的自信。

曖昧的《海角七號》




相對於周美玲鏡下外放的兒童情感,魏德聖《海角七號》中的大大(麥子飾)就顯得曖昧許多。當然,這樣的說法在第一時間可能會很難被接受,畢竟她在電梯裡唱的那首歌可一點都聽不出任何曖昧的意味兒,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我愛你 愛到不怕死
但你若劈腿 就去死一死
喔喔 我 愛你 愛到不怕死 Baby
愛我請你讓我瘋狂一次

這首歌扣除第二句的狠話之外,無論歌詞與曲調,其實都有點近似基督教聚會時唱的詩歌,惡搞效果滿分。它的歌詞內容也是十分直接的,愛憎分明的性格不但當場讓走不出狹小電梯的三位成人感到尷尬。不過,這樣的直接並不能很隨便的視為這個角色的性格就是如此。事實上,電影中的大大台詞極少,許多性格都是透過表情和肢體語言建立的。那些旁若無人的表情,其實正是她用來隱藏自我的最佳防衛。

我相信對於看完《海角七號》而沒在中途睡著的觀眾來說,要描述出大大的特色並不困難,但是要深入去探究其內心想法的時候,必然會觸礁。這困難之所以產生,並不在於戲份的多寡,畢竟戲份相對更少的大大母親(林曉培飾)在談到她和祖母間的不愉快時,說得再簡略,背後的心理因素也都還有蛛絲螞跡可循。大大的性格卻相對的,被她無所謂的外表掩飾得很好,即便要深入探討,也有些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對這個角色內心世界呈現在貧乏,甚至讓我懷疑在被剪去的片段中,應該對她也有不少的著墨才對。

我之所以認為大大的過度神祕是剪接造成的遺憾,並非全然出於臆測,而是電影中也確實呈現出某些端倪。在喜宴之後,酒醉的勞馬(民雄飾)走到海堤邊,看到大大與另一個小男孩並肩坐在堤上觀海時,做了類似「抓包」的演出。這個段落無論是大大跟男孩的出現,還是勞馬的動作,都相當的突兀。而延續這樣奇怪的情境,當勞馬繼續訴說他的魯凱公主時,一向拒人千里的大大突然展現了她溫馨的一面,貼心的程度不但讓酒席上聽得不耐煩的大人們汗顏,也一舉讓勞馬心防徹底潰決。在這場戲裡,大大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形象轉變,與其說是導演的失誤,反倒更像是讓觀眾潛入電影深處的密道缺口。

回過頭來從大大的背景設定──單親媽媽獨立扶養的小孩──來看,她與周美玲鏡下的女孩有著如此相似的成長過程,然而魏德聖導演卻賦予這個角色早熟和偽裝的本事,塑造了與妹狗、小綠全然迥異的性格。所以我們極難從寥寥的一處戲裡,輕易的推斷她心中情感的波瀾。然而,整部《海角七號》又是如此強調愛情的電影,唱出如此強烈情歌的大大,加上電影中的偶然破格,推論其心中也有瘋狂式的愛情,倒也不算是過分的解讀。只不過,在電影的呈現上是曖昧的,連情歌的調子都要刻意仿擬聖歌,再配上「阿門」這樣的宗教語彙來模糊焦點,魏聖德導演對兒童情感表現上的踟躕就在其中展現出來。即便在剪去的片段中可能有較明確的呈現,那麼從剪接上的取捨,也可以證明兒童的愛情在魏導的心目中,比不上周導來得肯定。

這樣的立場可以說比較貼近於一般人對兒童愛情的看法,否定其存在,或是將它模糊成不懂事的誤會。這與《海角七號》整部電影貼近市場的性格或許有些相關,然而卻也讓電影的內容產生了某些裂痕。若以拙作〈等待交會的時刻─評《海角七號》〉提出的觀點而言,本片之所以扣人心弦,正是因為「在紛亂的元素當中,導演成功的堅守住愛情的主軸,讓眾多人物背後的小故事,都指向愛情中的悲歡離合。」劇中樂團的六位樂手,除去年齡最老茂伯和最小的大大外,都有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在背後支撐。魏導將愛情故事化為青年與中年人專利的作法,無疑地讓人物間的關聯產生鬆動。茂伯尚可靠著郵差與傳統音樂國寶的身分建立鮮活形象,大大的曖昧卻讓這個角色趣味有餘而靈魂不足。

小結:未完的篇章



對兒童愛情發生的可能,一般說來不是不被接受,就是被歸為「兩小無猜」,無法認真以待的玩笑。然而台灣電影長年以來對於性別議題的高度觀注,使得導演在有意無意之間,對於許多性別議題總是會採取挑戰主流的觀念。然而,做為新一代的、開始重視市場的國片,這樣的叛逆性格就必須小心翼翼的包裝。《漂浪青春》與《海角七號》同樣是極為親近觀眾的電影,其中對於兒童愛情的展現,多少都面臨這樣的矛盾與掙扎,而這也對於電影中孩童角色的形象,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由於這兩部電影都不是以孩堤時代做為貫串全戲的主軸,因此,這些枷鎖的勒痕在電影中並不明顯。本文中即便提出的種種突破與不足,都難以成為評價電影的準據。然而,這樣的觀察仍然具有意義,畢竟這些細微碎片透過拼湊,就可以觀察出某些時代氛圍。以本文中對兒童愛情的觀察,或許可以解釋兒童在當代台灣導演的眼中,有著越來越早熟的心智。而這樣的形象,或許也正契合現代社會的樣貌。

提早長大,開始接觸過去被認為是成人專利的事物,這樣的傾向是好是壞,在電影並未探討的情況下,本文自然不宜離題而自行延伸。但是,關於成長的疑問,即將就要有另一部國片要跳出來討論──由楊雅喆執導、近期也要開始進入院線接受市場洗禮的《囧男孩》。當然,從諸多預告消息可以得知,該片亦不會以本文要觀察的兒童愛情問題做為故事主軸,因此期待這部電影有較全面性的討論是不切實際的。但如果這一波國片對於兒童愛情的觀注並非或然率的傑出玩笑,那麼在可預見的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電影替這個議題一片一片的補完。且讓身為觀眾的我們,就慢慢期待這未完的篇章如何續寫下去吧!


2008年8月26日 星期二

七封情書─關於《海角七號》的電影語言

前言:
這是我在PTT國片板(Ourmovies)回應關於《海角七號》負面評論的文章。事實上若要戴起嚴苛的眼鏡,本片當然可以被我批到體無完膚──不過,正如很多人喜歡拿來教訓影評人的說法,看電影誰管那麼多,首要是感動。就這一點來看,《海角七號》是成功的,而且這成功是具有技術性的優點在背後操作的,不是全台灣突然冒出那麼多愛台灣的文藝青年。最之,我相信《海角七號》具有足夠的水準與好萊塢的電影匹敵,請愛電影的人一定一定要在首輪進戲院,讓台灣的商業國片能夠站穩腳根。

我有些觀點想要說,而且這個觀點絕不是拿出愛鄉土來營造感動,其實我很討厭這樣的論述方式,甚至在過去寫《練習曲》的評論時,就擺明了對這樣稱讚電影的說法提出商榷。我想直接從電影的技術問題,來為《海角七號》辯護。

對於劇情的結構,我認為《海角七號》的確在國片中並不是個模範生──但是絕對沒有那麼的不堪;的確,很多轉折的劇情是缺乏交代的,然而劇情的編寫往往重視的是氣氛的營造,甚過於合理性的問題。比方說最多人詬病的,男女主角間情感發生的突兀,但其實從鏡頭語言上看起來,這一點兒也不突兀。有很長的時間,男聲旁白是套疊在男女主角演出的鏡頭上。這樣的套疊顯然不可能是指男女主角當時正在看情書,那麼這個設計必然有其想說的意境,其實就是解開情感問題的鑰匙。

我在寫《海角七號》的影評時,曾經指出魏導演在片子裡有些小地方,剪接玩得實在過火,但是「最後能令整部電影最後能遠成瑕不掩瑜的效果,我想還是在於對那關鍵七封情書的處理。」這七封情書旁白的與畫面剪接,其實是在鏡頭語言裡,對鏡頭上表演的人做深情的傾訴;這種情感渲染的力量,在友子的身上其實是最能被體現出來的,原因當然是那個有點老梗的劇情──姓名的巧合。所以,從這樣的影像語言(而不是文字語言)來解讀的時候,男主角的情感其實就等於直接自六十年前的日籍教師上移植過來。這樣的解讀方式並不牽強,因為在劇情設定上,男主角與日籍教師也有相近的情結:因為失敗而自卑的處境,還有逃避式的懦弱舉動。

其實《海角七號》很多劇情都是用這樣的方式銜接起來的,割裂開來看都不完整,有邏輯問題;不過做為一個整體來閱讀的時候,卻有非常巧妙呼應。而且,我甚至覺得這些設計對一個對電影相當熟稔的觀眾來說,其實是更好解讀出來的,因為它用的就是電影特有的技術,鏡頭語言、蒙太奇。對一般觀眾來說,可能會被這些技術牽著情緒走,卻毫不自知,以致於很多人論述總在本片的幽默和動人上打轉,卻不明白是什麼手法讓其成為幽默的橋段(相信我,絕對不只是台詞的設計);然而對電影略有入門的人來說,這樣經營的巧妙其實應該是可以被觀察出來的。

我還是要把我最愛的一個小段落拿出來講,大大在電影中唱著令大人們尷尬的歌──這個段落妙就妙在,兩個毫無關係的生命,在偶然之間有了意外(且有意義)的互動;整部《海角七號》其實就是這一幕的放大,六十年前的愛情目的就是積蓄能量,在六十年後的男女主角間得到成全,這分意義是觀眾獨有的。在這個主軸的妥善安排下,那些所謂的失誤,我真的認為只是不太嚴重的瑕疵而已。


2008年8月23日 星期六

等待交會的時刻─評《海角七號》

《海角七號》海報魏德聖給台灣導演上的一課就是:每一幕的演出不必最完美,但是必須讓交會的那一刻是精彩的。

近幾年,若要再說「很久沒有這麼歡笑的國片」其實是有些矯情了。為了討好觀眾入場,導演們無不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插入幽默感。但我相信電影整體的表現來說,不會有《海角七號》這樣引人入勝的力量。雖然比起其他的電影,《海角七號》演員的表演不夠專業、也缺之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鏡頭設計,然而透過明快的主線鋪陳,在每個角色背後小故事的交織之下,終於讓團員們在面向大海的那一夜,開始擁有催淚的力量。

這部電影耗資五千萬台幣,除了《不能說的‧祕密》以外,已經是台灣純本土國片最大規模的製作,其劇本的野心也是龐大的。電影裡面將許多跨越的元素放在一起:時間上有相隔六十年的愛戀、空間上有跨越國界的情感、文化上有傳統月琴與現代搖滾的對話、族群上也有閩客原住民等不同身份的結合。在紛亂的元素當中,導演成功的堅守住愛情的主軸,讓眾多人物背後的小故事,都指向愛情中的悲歡離合。有了這麼多不完滿的、令人心碎的愛情故事之後,阿嘉(范逸臣飾)和友子(田中千繪飾)的擁抱才會顯得珍貴動人。

《海角七號》劇照:田中千繪
要流暢的統合這麼多不同的故事,對導演的剪接來說是相當大的考驗。魏導的剪接技術,就成品來看相當純熟,但可惜有些地方運用得太過火,跑出了斧鑿痕跡。就負面的例子而言,像是飯店經營者在講對樂團的期望時,突然出現老人家的民俗樂器團和野台的歌舞秀,這樣的幽默固然讓人一目了然,卻顯得做作;這就遠不如鎮民代表(馬如龍飾)在電梯裡碰上大大(麥子飾)時,那種自然讓人笑到不行的尷尬氣氛。這兩種剪接的情況在電影之中時常交互出現,有時候對於故事的節奏不免造成干擾。最後能令整部電影最後能遠成瑕不掩瑜的效果,我想還是在於對那關鍵七封情書的處理。

《海角七號》的故事源起於七封情書的投遞地址,而電影中一切愛情也都帶有些思念永難忘懷的成分,可以看出情書內容對整個故事的重要性,幾乎是骨架之於人體、樑柱之於高樓。七封情書對象是六十年前的小島友子(梁文音飾),但是在這個老友子在電影現身之前,情書中的情感透過巧妙的剪接,全都投射到年輕的模特兒友子身上。如果缺少這種跨越時空的情感重量,那麼男女主角情愫的產生就會顯得突兀。然而,我必須強調的是,這樣的對應並不表示阿嘉與友子的愛,與六十年前的師生戀具有同樣深厚的根基;而是透過兩者的連結,讓愛情中的永恆變成一件值得相信與追求的存在。這樣的存在雖然有些近似童話,但卻是跨越了古今中外,永遠都能令人動容的元素。

《海角七號》劇照:梁文音
除了愛情主線處理得宜之外,音樂的副線也透過連串的鋪排,讓電影近尾聲的時候,那場表演積蓄了足夠的期待和力量。在預告片裡,就已經揭示了他們是「不可能組成樂團的一群人」;而在電影中,樂團選人的過程出現看似雜亂無章的人物反應,讓樂團的組成顯得格外荒謬。練團中的狀況百出、團員組合的一波三折、理念之間的磨擦與爭執,故事很有技巧地淡化團員們苦練的熱血,將挫折擺在主位。然而也是透過這樣的曲折,讓上台展現成果的那一刻顯得完美──儘管歌曲為了迎合大眾口位,並不那麼特別,然而對於一個倉促成軍的樂團來說,誰會要求他們要有金曲天團的實力呢?

我想,《海角七號》對於每個觀眾來說,都是一次心胸的大考驗。在國片愛好者的眼中,這部作品的成就並不那麼完美,也許與許多更讓人動容的片子來說,導演偶然過於隨興的處理實在礙眼;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唯有這樣的作品,才是不必賣弄演員名氣(雖然裡面知名歌手不少)、不必賣弄性與裸露(看那普通級的一夜情拍得多綁手綁腳),就能夠說服普羅大眾進場的故事。而在一般看慣好萊塢口味的觀眾來說,能不能接觸到這部節奏不悶、議題不深的親民大作,就要看能否拋去對國片的成見。《海角七號》裡,那些諸多元素交會而綻放出來的光芒,其實也需要觀眾進場與電影來場交會,才能夠遇上最動人心弦的感受。


2008年8月17日 星期日

以小搏大─評《漂浪青春》

《漂浪青春》海報周美玲導演在她的新作《漂浪青春》裡幽了自已一默,在劇情中,有個重要的內心戲裡,赫然出現了前作《刺青》的海報──只不過,原本海報上的主角楊丞琳與梁洛施,因為劇情需要被換成兩個男同志上陣。也許,正因為會進入戲院看《漂浪青春》的,多半都是對國片較有觀注的觀眾,這個設計在影廳裡引來不少會心的竊笑。

事實上,同樣都是觸碰同志議題的劇情片,即使無需這樣的設計,在看《漂浪青春》的同時,很難不把《刺青》放在周美玲的創作歷程中進行相互間的比較。就個人的評斷而言,《漂浪青春》在各方面的表現上,其實都比《刺青》要來得精彩,甚至可以說,比起台灣新年來許多同志議題的電影都還要來得精彩。在《漂浪青春》的故事裡所顯現的同志困境,大大擺脫了個人情感傷痕的賣弄,將社會結構性的大問題,精準地反應在小巧簡短的故事中,同時又能緊密地與角色間的情感互動結合,使問題的探討動人而不說教。這樣以小搏大、以簡馭繁的功力,與《刺青》龐大卻紛亂的節奏相較,真可謂高下立判。

而更令人感到可喜的地方是,擺脫了《刺青》那般五光十色、炫目動人的奇幻情境之後,周美玲將氣力轉移到建構角色本身的生命力上,這使得同志的故事總算踏實了起來。在《漂浪青春》的人物塑造上,雖然處處都有《刺青》裡的影子:有暴露肉體換取工作的少女、有夾在愛人與手足間掙扎的女性、也有因失去至愛而痴呆的角色。然而,這些人在《漂浪青春》裡,這些強烈的情感回到了日常生活中,不必蒙上次文化的包裝。甚至,角色的年齡也跨出了青少年,刻劃了更多年齡層同志的美麗與哀愁。在這樣真實、多元的角色賣力演出下,總算能夠撐起故事的骨架,也讓無論是同志或非同志的觀眾更易獲得情感的同鳴。

很可惜的是,在沒有明星光環加持、宣傳與通路也大幅縮減的情況下,《漂浪青春》要挑戰《刺青》全台票房的亮眼成績,恐怕相當困難。也就是說,對觀眾而言,這兩部作品之間的比較,正暴露出雖然花錢買票的是消費者,然而消費者卻往往很難說真正擁有對電影的選擇權,這實在是個令人相當無奈的問題。

《漂浪青春》劇照:房思瑜
話說回來,儘管本片的表現令人驚艷,然而從其多段故事架構裡,也不免透露出某些疑慮。因為以這樣的故事呈現來說,只要透過場景讓觀眾發現其中的角色生命的交錯,並且在交錯的鏡頭上做一些避覆的巧思,很容易就能營造出討喜的情境,讓觀眾樂於像玩拼圖般,慢慢將導演割裂、打散的故事線一一拼湊回來。許多原本不易討好的故事,在這樣的技巧下很容易為觀眾帶來觀影樂趣,也使得近年來不少國片導演也開始應用這樣的技法。像是2006年鄭有傑的《一年之初》、2008年陳芯宜的《流浪神狗人》都是應用此道的例子。然而,表面上看似有趣的結構,實際上卻也掩飾了導演經營故事節奏的功力。那些「交錯」的巧思往往使得觀影的情緒受到嚴重的干擾,在會心一笑的剎那,其實也代表觀眾正意識到(而且是因為被提醒,所以意識到)他們現實的身份,對於整部電影的投入,也就無法始終保持全心。

事實上,《刺青》動用了大量的詭譎特效卻依舊令人感到不耐,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該片對每個橋段之間的轉場過程有些難以掌握,導致觀眾可能可以理解、卻無法同情人物的情感轉變。《漂浪青春》的流暢節奏,是建立在多段式小故事架構上,這樣的架構隱藏了轉場所需的鋪陳、節奏掌握與合理性的要求,只需要寫意式的火車場景,再加上人物若有所思的演出就能完成。這樣的取巧方式終究使得這部電影的成就有其局限,只能在小情節中爭取平淡的感動,而缺乏一再回味的震撼力量。儘管大塊與小品間並無價值高低的問題,然而若無法突破單一的格局,對任何藝術創作者而言,都將會是創作生命的危機。周美玲導演能否在未來的作品中證明其掌握更大架構故事的能力,恐怕對於關心國片的觀眾來說,是相當值得觀察的事情。

《漂浪青春》劇照:陸奕靜


2008年8月4日 星期一

大失水準─評《X檔案:我要相信》

《X檔案:我要相信》海報與2008年暑假期間的其他大片比較,《X檔案:我要相信》(The X File: I Want to Believe)的廣告宣傳並沒有那麼漫天蓋地,但是我卻意外的在電影院碰上少見的滿場。坐在黑暗的影廳角落裡等待的時間,我相信滿滿的人潮都與我有著類似的期待,這是《X檔案》影集魅力的最佳證明。

片頭的主題曲、造型大改變的穆德探員 (Fox Mulder,大衛達克尼 David Duchovny 飾)、美麗的熟女史考莉(Dana Scully,姬蓮安德森 Gillian Anderson 飾),熟悉的黑暗神祕風格,電影的開場的確也著實讓滿滿的期待化成了滿足,迫不及待的讓情緒跟隨著兩名探員的腳步,準備好要栽入一個不可預知的世界當中。

然而,隨著情節的逐漸進行,我卻慢慢的開始覺得步調有些奇怪,好像是穆德與史考莉退休太久,已經變成業餘探員,所以劇情的發展也變得不專業了起來。

由比利康諾里(Billy Connolly)飾演的神父(Father Joseph Crissman)具有「通靈」的能力,這是《X檔案:我要相信》中唯一的神祕元素;編劇試著透過穆德相信超自然力量的穆德、史考莉只相信科學證劇這樣的角色性格差異,對預言、通靈乃至於宗教的救贖與原諒做一番辯證。我想,針對這樣一部以賣弄神祕、安撫影迷的電影來說,對於這樣的辯證是否深入、是否有完好的架構,都不是最需要探討的問題。最直接攤在眼前被檢視的地方是,這爭辯的過程是不是能夠延續影集的一貫風格。

我想《X檔案》的迷人之處,其中有一部分必定來自其對於神祕事件處理起來的曖昧性。也就是說,在劇情的轉折之中,時而導向事件的發生是源自超自然的力量,時而又有科學證劇出現,試圖辯駁超自然力量的存在;而到了最後,這樣的辯論必然是模棱兩可、信者恆信的開放式結尾。這樣的曖昧性才會使得劇中的神祕元素值得被一再討論,讓穆德與史考莉之間的爭辯永無止境地在心中上演。

《X檔案:我要相信》劇照
而《X檔案:我要相信》對於預言的處理卻不是這個樣子。儘管在故事的開始,史考莉的質疑依舊犀利直接,但是整個劇情走下來,卻沒有任何足以推論神父預言能力為假的的證據;穆德、史考莉乃至於其他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對預言的敵意,就變得有些像是無理取鬧。當神父的預言一再被應驗,而且找不到推翻的證據時,就只能全然導向超自然力量存在的結論,讓X檔案特有的曖昧性消失殆盡。

一旦缺乏了反對的證明,史考莉對非科學現象所抱持的不信任,也就失去除角色性格外堅強的理由支撐,讓她在電影中的功能顯得薄弱;而穆德的信任也幾乎不必面臨挑戰,順著神父的預言就能一直取得破案的線索,使得他的辦案能力也無法展現,變得比較像是神父手下的棋子。兩個主角的平面化除了讓角色的光芒失色之外,更嚴重的問題是讓「我要相信」這句一再出現的主題標語(slogan)失去爭辯的可能。如果相信與不相信的兩造都持有支持的證據,那麼在最後關頭選擇相信或不相信時,其中的衝突、掙扎,甚至是賭博性才能夠激起夠大的浪濤。可惜電影沒有這樣的鋪陳,以至於史考莉獨身找神父談話的高潮大戲中,姬蓮安德森近乎崩潰式的演出顯得過度,無法激起太多的火花。

《X檔案:我要相信》劇照
《X檔案:我要相信》的劇本省略了案情的複雜設計,或許是要將省下來的時間,轉用來鋪陳穆德與史考莉的感情生活。兩人在戲中有不少跟案子無關的對手戲,或是親暱對話、或是爭執絆嘴。這樣的安排對於某些期望看到兩人結合的影迷來說,自然是吸引他們入場的重點;我並不堅持這兩個人應該要維持單純的拍擋關係或是演進為伴侶關係,然而做為一部電影,其中的各條故事線能相互照應、緊密糾纏,應該是很基本的要求。這一點在本片的表現實在差勁。穆德與史考莉大半時間都在為了生涯規劃爭執,而他們各自執著的生活模式與相信/不相信這樣的抉擇關聯性薄弱,也讓其對話的戲碼顯得冗餘。

當然,即便這部電影許多環節都大失水準,然而對於X檔案的影迷來說,恐怕還是得進場一次,好補足心中的渴望。這時候只能建議影迷們多加考量,若只需要單純的情感滿足,也許二輪片或DVD會是更經濟的選擇。


2008年7月28日 星期一

人與環境的雙人舞─評《瓦力》

《瓦力》海報大音希聲,這個道理在皮克斯動畫《瓦力》(Wall-E)中真可以說是徹底的被體現。除了主要的機器人角色之間言語並不多,全然透過動作在表達兩人之間的互動之外,看似簡單的劇情,實際上卻有個完整的結構,蘊藏了更深層意義。

《瓦力》的故事有兩個主要的角色,發生在兩個主要的空間,而同時也有兩個主題線在進行。若將這三個層面串接起來,可以構成兩個鏈結:第一條是「瓦力(WallE) ─地球─了解愛情」,第二條則是「伊芙(Eve) ─太空站─完成搜尋使命」。隨著電影劇情的前進,這兩條線之間也不斷相互糾纏、迴旋,然後如同太空站的電腦解釋的「舞蹈」那般,構成這整部電影極為優美而和諧的節奏。

瓦力與伊芙之間的情感表達非常簡單,只是牽牽小手,就彷彿已經會讓兩個「人」臉紅心跳。不過若要仔細品味這段感情的意義,倒是可以從許多方向聯想,而有各種不同的解讀。

我所聯想到的是,瓦力與伊芙各自代表的,就是自然與人類。瓦力樸拙的造型、滿身清不完的塵土、孤獨的消化人類所製造的汙染,加上又住在人類背離的地球,讓這個人造味頗重的機器人,也有了那麼一點大地象徵的味道;相對的,伊芙高科技、簡捷的造型,就像是人類追求的易於管理的秩序,而她一感到威脅就予以鏟除的火爆脾氣,其實也像極了過去以人力改造(不順心的)自然的粗暴思維。

應該所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人,都難免會聯想環保的思維;然而透過將瓦力與伊芙做這樣的解讀之後,《瓦力》的環保思考才能內化成一種精神、一種思想,而非只是表面「不要製造垃圾」、「不要過度放縱慾望」等等枝微末節。瓦力對於伊芙的迷戀,其實就像是環境對於人類長久而溫柔的包容;而伊芙對於瓦力,則必須在驀然回首之際才發現他的用心。《瓦力》中揭諸的環境理念,應該是放下人類的身段,親近自然並與之和諧共處的。這一點除了透過兩個主角之間的象徵展現出來之外,太空站艦長對返航態度的轉變,正是從正面演繹出這樣的思考。他和伊芙同樣是在無意之間,透過螢幕影像重新認識、理解,並愛上了環境所贈予人類的一切,兩相印證之下,環境倫理的思維表露無疑。

《瓦力》劇照從這個脈絡出發來觀察,本片在討論人與環境之間的阻礙時,無疑地將人們對秩序的掌控慾望列為禍首。太空站的世界可以說是追求秩序的極致,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不容許脫序的出現。瓦力進入太空站之後,帶來的就是各種脫序;除了自己搞亂了交通、放出了許多故障機器人外,還感化了兩個人類,讓他們做出違反規定行為。伊芙在程式上對任務的執著,原本也屬於這個大秩序的一環,而正由於瓦力無意間害她成為脫序的、要被追捕的對象,才站她有機會進入太空,與瓦力在共舞之中首次有觸電的感覺。當然,對秩序的最大控訴,莫過於將盡忠職守的自動機器人變成片中唯一的反派──儘管固守成規導致災難的程式在電影史上早有不少先行者,然而在《瓦力》之中,卻由於其他劇情的鋪陳,讓這個角色有了不同的意義,不再是對於人類思考能力的頌讚。

雙人舞雖然是由兩個人共同表演,但是兩個人的舞步與肢體,必須緊密的結合互動,才能舞出完美的姿態。《瓦力》的成就除了對愛情、對環境問題,能以幽默而簡單、雅俗皆共賞的方式表達出來之外,兩項主題完美結合闡述出的理念,才是更深刻、更值得玩味的所在。《瓦力》就是一支人與環境之間的雙人舞,舞得如此浪漫、舞得如此美妙。

《瓦力》劇照


2008年7月27日 星期日

狂想曲還是瞎攪和?─評《刺客聯盟》

《刺客聯盟》海報《刺客聯盟》(Wanted)預告裡的特異能力、特效動作以及殺人快感全都是幌子,實際上這部電影走的路線比較類似《史密斯任務》(Mr. and Mrs. Smith),以動作特效包裝一個再尋常也不過的生活故事。《史密斯任務》裡談的是夫婦間相處的種種問題,而《刺客聯盟》無疑是上班族小人物的一首狂想曲。

主角衛斯理(Wesley Gibson,詹姆斯麥艾維 James McAvoy 飾)一登場,就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基層員工的基本典型──沒有自我、失去生活目標、整天庸庸碌碌,並且被上司盡情地壓榨,而他也為了搜尋引擎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而焦慮著。這麼一個事業、感情都極窩囊的小人物,難免要幻想自己有特殊能力、可以成為救世的英雄。於是,衛斯理莫名地被拉入刺客聯盟,發現自己的病痛居然是超能力的展現,以下種種情節自然都可以視為這種小人物狂想曲的投射了。

然而,我不知道是否為了忠於小人物狂想時的天馬行空、毫無章法,《刺客聯盟》的故事線還真是隨興所至,比阿甘母親的巧克力還充滿各式各樣的意外。電影裡總是可以在完全沒有鋪排與暗示的情況下,突然送給觀眾一份大大的驚奇,一下子是螳螂捕蟬式的奇怪命令、一下子是發現自己認賊作父的憤怒混亂、一下子又來點為了理念而犧牲生命的悲壯血祭,最後補上一段以牙還牙的成功復仇。

這麼多的劇情摻雜在一起,本來是任何一項能充分發揮的話,情緒的渲染力都可以輕易地擴散開來。可惜電影中所展現的狀況卻是,所有的劇情散漫而亂無章法,讓所有其中埋藏的衝突只能走馬看花式的曇花一現。「殺一人、救千人」的道德衝突未見有何深刻的討論,依靠神諭或人為判斷善惡的疑問也未加探究。於是,最後幾近瘋狂、毀滅性的結局就顯得格外造作;當觀眾無法感受到人物內心的洶湧震撼時,只能對這麼極端的行事感到不解與錯愕而已。

《刺客聯盟》劇照:摩根費里曼我並無意要求這部電影必須非得注入多麼深厚的哲學辯證,而是認為《刺客聯盟》在劇情的處理上應該更有一致性。如果這個劇本純粹想發揮呆伯特(Dilbert) 式的上班族心聲,應該更著重處理每個情節與辦公室生活間的對比;如果要討論相信宿命亦或人為的選擇,那麼也許可以增添一兩段被殺者的故事,慢慢製造主角心中的懷疑與衝突;如果要刻劃父子之間繼傳承又敵對的複雜心理狀態,那麼父子交鋒的場面可以安排更多的曲折。什麼都淺嘗輒止的結果,那就只能讓這部電影淪為一個平凡、無趣的故事罷了。

除了劇情主軸不明之外,另一個可能造成電影無趣的原因,恐怕還是人物刻劃上的嚴重貧乏。在《刺客聯盟》中出場的配角,幾乎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殺手人物,然而不管是有雙鐵拳的修理工(The Repairman,馬克華納 Marc Warren 飾)、善使刀刃的屠夫(The Butcher,Dato Bakhtadze 飾) ,還是精研器械的槍神(Gunsmith,Common飾),這些角色空有身手與名號,卻看不見性格的差異。然而,要求這些小角色立體化似乎對於編導都太好高騖遠了,畢竟連戲分最多的火狐(Fox,安潔莉娜裘莉 Angelina Jolie 飾),都難以見到冷酷以外的性格發揮。一群沒有性格的殺人機器,對說故事的人來說頗好應用,因為無論他做了什麼抉擇、行為,全都不會有不合人物設定的包袱;然而對聽故事的人而言,這樣的角色也就過眼即忘,無論演員的演出再怎麼賣力,角色的行事再如何狗血、荒誕,也難以激起心漣。

《刺客聯盟》劇照:安潔莉娜裘莉當電影的內在都一片紊亂的時候,再強大的特效與動作包裝恐怕都難以挽救,所以似乎不用再特別討論這個部分,就可以對此片下評價了。然而,《刺客聯盟》更令人感到失望的地方是,它連動作與特效的設計都有虎頭蛇尾的毛病。衛斯理與火狐初遇後的飛車追逐的確尚稱精心動魄,也有如預告片中已剪出的甩尾接人上車等等華麗的動作設計;而安潔莉娜裘莉的狠勁與詹姆斯麥艾維的驚慌失措,在這場戲中也算難得的擦出一點火花。電影後半,當衛斯理也被訓練成為頂尖殺手之後,這些創意反而全都消失了。電車頂的追逐老套之餘還平淡得無力、衛斯理以一戰百的對決只看到乏味的慢動作和小手技。如此的動作水準,連當做爆米花片都讓人感到無力。最後看來看去,本片唯一的價值可能就是讓安潔莉娜裘莉的影迷略飽眼福,看看她全裸出浴的幾秒背影而已。

小人物的狂想曲雖然本來就是隨興所至,然而搬到電影螢幕上的時候,表面的隨興應該仍要有個精確的主題加以統合,才能讓兩個小時中眾多的鏡頭構築出具有意義、能被認同的好故事。若是不能夠掌握主題,東拼西湊的結果就是讓狂想變成瞎攪和。狂想曲能滿足生活平淡的芸芸大眾心中被壓抑的脫序想法;至於瞎攪和,恐怕只能讓有閒人當作殺殺時間、聊勝於無的消譴罷了。

《刺客聯盟》劇照:詹姆斯麥艾維


2008年7月20日 星期日

混亂比邪惡更可怖─評《黑暗騎士》


恕我用比較不像影評的興奮語調說一句:沒看到《黑暗騎士》 (The Dark Knight),幾乎等於你在2008年沒有看過電影。

這樣情緒化而主觀的言論也許有違一般對影評的期待,然而,《黑暗騎士》驚心動魄的情緒渲染能力,卻足以淹沒所有理智。當然,最令人驚奇的地方在於,那扣人心弦的緊張節奏並不來自於動作與特效的賣弄,而是來自於劇情對於人性冷酷與混亂的透徹描寫,以及天才演員希斯萊傑(Heath Ledger)燃燒靈魂似的狂放演出。他所飾的小丑(Joker)幾乎壓過了蝙蝠俠,變成片中的主要核心;而本文也不能免俗地,要先從小丑的存在開始談起這部電影。

許多評論都將小丑稱之為極度的黑暗,然而我卻不能同意這樣的結論。他的所作所為應該超越了黑暗與光明,所以才能夠輕而易舉的將這兩股力量都玩弄在指掌之間。只是因為電影是將主角設定為蝙蝠俠,是黑暗中的正義化身,所以整個敘事自然站在與蝙蝠俠同樣的立場,使觀眾看到蝙蝠俠與他的正義同盟之間,在對抗小丑時的恐懼與無助,進而將小丑認定為其對立面。即使透過小丑的台詞,明示了蝙蝠俠與小丑之間的共通性,然而大多數人恐怕還是會認定,這兩個角色固然在本質上可能相似,其行事仍然是分立於善/惡兩個對立的位置上。

對主角抱以同情,幾乎是大多數導演都會且應該在電影中玩弄的魔術。然而,從劇情中透露了一些線索,還是可以找到逸出的空間,轉換另一個視角,享受另一個方向的觀影趣味。《黑暗騎士》的劇情處處也在暗示著觀眾不能如此去理解小丑:他深入黑道虎穴,能在三言兩語之間馬上樹立威勢,逼使黑幫不得不與之結為同盟,對於罪惡的勢力來說,他也同樣是個令人頭痛的存在。可以想見的是,若非蝙蝠俠將黑道逼入了死角,也許黑幫寧可與蝙蝠俠合作除掉小丑。

善/惡的二元對立通常是一般英雄片塑造戲劇張力之處,即使近年來此類故事的曲折也慢慢變得隱晦而複雜,然而像《黑暗騎士》這樣全然打破界線的方式並不多見。電影中並把這兩個面向刻意地拼裝在同一個事件或形體上──也許談到這裡,已經有人會聯想到亞倫艾克哈特(Aaron Eckhart)所飾的檢查官哈維丹特(Harvey Dent)。在爆炸慘案發生之後,他那張截然分明的臉,當然是電影中善/惡關係最驚悚的比喻。然而,除了雙面人這樣明顯的意象以外,劇中其他的重要角色也同樣都含有這兼有二元的特質,像是戈登隊長(James Gordon,蓋瑞歐德曼 Gary Oldman 飾) 就與罪犯、貪污員警之間都有些難以告人的牽連;而蝙蝠俠本身更是同時令人崇拜又憎惡的角色。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角色的善惡兩面都是同時存在的,比起《蜘蛛人三》(Spider-Man 3)中的彼得帕克(Peter Parker)一會兒黑、一會兒白的截然分明,《開戰時刻》中的混沌顯然更貼近人性。

劇情的編寫也有呼應這樣的角色設定之處,小丑在電影中製造的最後一項混亂,就是試圖利用兩艘船上乘客的猜忌,達到然人們自相殘殺的結局。在這一場戲中,罪犯與良民雙方剛好各自搭乘一艘船隻。然而這也只不過是表面上的涇渭分明,實際上,兩者的目的與處境都是極為類似的。這場遊戲的結局是小丑唯一的一次失算(雖然,小丑是否真的有所失算,其實是很個曖昧難明、見仁見智的問題),這當然可以簡單的解釋為人性光明面的體現,然而這樣的解釋卻難以令人滿意。一部大半時間都在展現人性的黑暗與可怖的電影,卻在最後決戰的時刻沒頭沒腦的來個大逆轉,這樣說起來也未免太過生硬造作。但其實人們選擇的模式在此刻突然發生逆轉,絕不是編劇為了不要打擊人們對人性的信心才手下留情,而是因為所有的劇情只有在這一刻,才展現出善惡之間同樣都在與小丑對抗的關係。

能引起善惡之間共同聯手對抗的,到底會是什麼?小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為什麼他能令任何人顫慄?

在劇情中,阿福(Alfred Pennyworth,米高肯恩 Michael Caine 飾)就已經提醒過蝙蝠俠,小丑要的只是混亂,而不是犯罪。依其所言,則小丑的地位恐怕超越任何的人類,因為自然界能量終極的演進方向,就是趨向於混亂、失序。要說他是神靈亦或鬼魅皆可,總之人對於這樣的存在,總是難免感到膽怯。雖然眼前的世界還存在著許多的秩序,但沒有人能預料這樣的秩序是否會在某一天突然被抹消。小丑所展現的若單純只是人性的黑暗總和,那麼並不值得害怕,總有克服的可能,真正可怖的還是在於那無善無惡,而且無從對抗的混亂。《黑暗騎士》雖然終究讓蝙蝠俠逮住了小丑,讓警察開是捉「壞人」,讓正義與邪惡重回二分對抗的框架之中;但是,卻很難保證小丑並不會再度現身,再次輕而易舉的毁壞脆弱的秩序。


2008年7月13日 星期日

吳宇森的電影─評《赤壁》

《赤壁》海報《赤壁》是吳宇森的作品,同時也「只能」是吳宇森的作品。即使這是個英雄爭勝的年代、即使演員的卡司一字排開,不少都是華人演藝圈有來頭的角色,但是吳宇森獨特的美學品味卻搶走了絕大多數的丰采。從對白、故事結構、運鏡到特有的電影語言,無一不在叨叨絮絮的提醒著觀眾:你必須意識到在攝影機的背後,那一雙看不見、卻輕易操弄著這群絕代英雄的手。於是,《赤壁》龐大的歷史背景與文化因素,都只能站在一旁瞠目結舌,看著觀者與導演兩種美學觀點的相互碰撞與挫折。

對大多數的華人觀眾而言,《赤壁》對《三國演義》的歷史想像發出挑戰這件事,無疑的會成為第一個眾所矚目的焦點;然而,莫說電影、小說等作品擁有藝術創作的自由,就算是正史,三國歷史也絕非僅有陳壽《三國志》一家的詮釋觀點可以為準據。若以《赤壁》的自由發揮做為批判的準據,實在有失公允。然而,即便如此,由三國歷史衍生出來的種種經典文本,仍然難免影響了觀賞時的角度。

我必須承認的是,即使有足夠的胸襟承認任何程度的人物形象改編與加油添醋,《赤壁》的口感對於華人世界可能還是難以下嚥。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吳宇森大量而強烈的鏡頭語言,導致觀眾原本已經了然於胸的人物心理轉折,被幾近白話的方式赤裸裸、不加修飾的表現出來,一旦暗喻的氣氛不再,整部電影也就跟著失去了讓觀眾想像的空間,變成導演一人喋喋不休的塗鴉本。

電影的第一場戲──曹操挾持漢獻帝,準備揮軍南征的片段,就已經把前段所述的現象表現得淋漓盡致。曹操與漢天子之間緊張的關係,在華語文化圈是幾乎人人都所熟知的歷史背景;然而吳宇森卻精心的先找了隻鳥來埋伏筆,就算不是吳導最鍾愛的鴿子,這隻掌心鳥還是有不少片段的鏡頭,夾在皇帝與曹操之間,代替獻帝把一些胸中的喜怒哀樂全給表現了出來;而有一段重覆來回切換視角,並且高速 zoom in 的鏡頭, 更是大喇喇地明示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這些鏡頭營造的意圖,相信就連鮮少看電影的人也能夠充分地理解,然而也就是這麼淺白的鏡頭設計,讓曹操與獻帝之間那處處是弦外之音的堂皇詞令全都失了味兒。更不用說已經到解曹操與漢室間關係的觀眾,會感受到這樣的運鏡、剪接與橋段設計會有多少刻意、造作的痕跡。

《赤壁》劇照:梁朝偉
這時候不得不談起「鴿子」來了。吳宇森拍鴿子拍到快成了他的註冊商標,鴿子也從開始的深刻隱喻變成後來的陳腔濫調,而在《赤壁》當中更令人懷疑,這已經變成吳宇森自嘲、惡搞的工具了。不但在不相干的鏡頭裡可以成群結隊的佔據畫面,還有一段飛越長江的長鏡頭。搶盡了風頭之餘,還無時無刻的在提醒你這是吳宇森的作品,連曹、孫、劉等一干英雄豪傑,在搶眼的程度上都略遜一籌,更枉費了瑜亮關係的新鮮詮釋。

其實撇開那些矯揉的鏡頭不提,《赤壁》中塑造的周瑜、諸葛亮二角,倒也有幾分可愛之處。不同於演義中孔明老謀深算、周瑜善妒的形象,電影當中的諸葛亮逗趣幽默,周瑜則穩重內斂。這樣的性格改變可能叫許多演義迷跳腳,然而比起《三國演義》中兩人的對立,《赤壁》裡的瑜亮情節顯然在競爭之外,還多了幾分相互仰慕的味道。兩人在赤壁校場的初遇時的有意試探、接生小馬後的交心,瑜亮二人擺脫了羅貫中筆下王不見王,老擺弄老實的魯肅從中傳話的相處模式,直接面對面的相處,更添了幾分炫爛火花。唯獨周家撫琴的一段,側面橫移的鏡頭像極了一般電影刻劃閨中女性時常見的手法,加上梁朝偉與金城武兩人眼角不時流露的秋波,讓兩人的情感更趨曖昧,也讓一旁正經賞樂的小喬林志玲看起來格外尷尬。

《赤壁》劇照:金城武
瑜亮是吳宇森在說《赤壁》故事時的核心,相對之下,沙場征戰的武將就少了許多與角色之間的互動。在互動不多的情況之下,為了刻劃每個人的性格與特色,多少讓故事變得些許冗長。我們可以曹軍和孫劉聯軍第一場的遭遇戰──烏龜大陣為例,關羽、張飛、趙雲、甘興(脫胎自甘寧的虛構角色)在這場戰鬥中各自都有出場表現的機會,關羽以一擋百的步戰武藝、張飛無人可擋的一身蠻力、趙雲精湛的馬上功夫、甘興全面性的戰技,的確可以當做不錯的動作片以觀之。然而冗長的廝殺也讓這場戰鬥不斷失焦,看不出孫劉聯軍在戰術上的磨合成績,也容易在殺人如麻的鏡頭裡忘了兩大軍師陣法的精妙之處。四將在各自出場衝殺後,若能特別刻劃會合後併肩作戰的鏡頭,就能夠讓這張大戲變得更加有味。可惜的是,最後這個表演的機會,吳宇森卻做給了周瑜。挺身擋箭後又馬上能奮勇殺敵、奪旗,周瑜文武全才的形象固然表現了出來,卻也讓兩軍將領間薄弱的關係喪失了最好的交會時機。於是,周瑜訪劉營時雙方的衝突結怨,也就少了對比、少了力道。

而回過頭來說,女角孫尚香、小喬的性格刻劃,幾乎都是透過與其他人的互動完成,我也認為此二人是除了瑜亮之外,《赤壁》之中最有血有肉的角色。無論是林志玲的嬌柔婉約、還是趙薇的嗆辣俏麗,這兩個角色天南地北的性格中,卻都添入了十足的現代感。小喬通曉事理、孫尚香不讓鬚眉,在陽剛氣息泛濫的戰爭片裡,這樣的女性形象既調和又抗衡,份量其實不輸給幾員猛將。尤其小喬的出場的時間不多,卻成為照見周瑜內心世界的一面明鏡,林志玲未以花瓶心態面對這樣的角色,螢幕上的演出也就更顯現曖曖內含光的獨特氣質。

《赤壁》劇照:張震、趙薇
整體說來,也許因為《赤壁》只演到大戰前夕的寧靜為止,加上吳宇森有意向非華人的世界介紹這場著名戰事,所以敘事顯得龐雜無章,而鏡頭語言更嫌淺白無味,時時將觀眾拉回現實,無法融入這場著名戰事之中。但不可諱言的是,《赤壁》挾其龐大資金建構出的場面、別出心裁的人物設定,仍然讓本片保存了幾分觀看時的趣味。我個人以為,吳宇森的「下回分解」是比起本片更加可以期待的,畢竟冗長的鋪陳都已經在本集中做足,人物之間能否在後續的劇情中真正迸出火花,應該是可以樂觀以待的事吧!


2008年7月7日 星期一

卑微的超人,自大的媒體─評《全民超人》

《全民超人》海報許許多多的超人電影,都在傾全力刻劃其超人能力之下潛藏的凡人性情,畢竟要塑造足夠的角色認同感與戲劇衝突,把觀眾拉進戲院,平凡與超凡的身/心落差是顆屢試不爽的萬靈丹。於是,英雄總是只能卑微地吞下一切孤獨與寂寞,努力演好一個台上風光、台下令人不勝唏噓的可憐角色。

《全民超人》(Hancock)裡,也沒有放棄這個簡單又有效率的公式──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飾演的超人就會感受到孤寂,進而酗酒、使壞,故意把自己弄成人人喊打的困境;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使命感之後,重新改變了形象。然而,無論他怎麼樣地憑著過人的意志力改善了對自己不利的處境,仍然有些內心強烈的孤獨,在後來的劇情裡隱隱被塑造出來。

然而,公式化的情節發展是類型片的特色,也可以說是觀眾與編、導之間的某種共同默契,從來不是批評電影的好理由,我也無意因此而給予本片負面的評價。相反地,《全民超人》在玩弄超級英雄的能與不能時,卻成功地讓另一種無上的力量原型畢露;而這種無上力量與超人們永遠具有的人性弱點相比,其中的反差實足以讓觀眾抱以冷笑。

這個無上的力量,就是傳播媒體。在《全民超人》之中,無疑地宣告了這樣的世界:無論一個人天賦什麼樣的異秉,要成為超人或是超級罪人,其實都只在媒體傳播的瞬間。傳統的新聞台固然可以透過輿論的塑造,把超人也監禁到「美國憲法」的管制之下;新興的網路傳媒也未必能夠補救主流媒體的不足,普羅大眾流傳的影片,往往也是在個人的情緒好惡之下,選擇出來極具偏見的片段。比起電影鏡頭可以詳細而立體的刻劃一個角色的生命全貌,日常生活之中我們所接觸的媒體,其內容顯得多麼支離破碎,但其所建立的形象又多麼容易深入人心。就在這種不易覺察的偏見之下,你我都成為媒體以偏概全的受害者與共犯。如果連信任全民超人的公關經理雷(Ray,傑森貝特曼 Jason Bateman 飾),在看過大量的媒體資料之後都不免認為全民超人是個「混蛋」(Asshole),我們也就不難想像媒體要營造「千夫所指」的環境,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

《全民超人》劇照:威爾史密斯 Will Smith與其說全民超人難以擺脫的悲劇來自於那莫名其妙的天生命運,倒不如說是來自媒體天羅地網式的壓迫;而更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方是,這頭巨獸竟然在可以隨意狂想、自由發揮的創作當中,都能驕傲地宣稱它是個不能挑戰的存在。對於千年命定的愛戀,超人可以憑藉著使命感與意志力,為觀眾表演出一段悲壯的逃脫大戲;然而對於媒體,超人卻也只能與之妥協,透過改造自己來迎合媒體同意的遊戲規則。媒體前後態度的轉變,讓全民超人的牢獄生活更顯得諷刺──有形的牢籠其實根本不可能限制住他的來去,但是媒體形象的鐐銬卻讓他在面對一望無際的曠野時,只能選擇畏縮。

然而,儘管透過電影鏡頭,我們可以看見這比起美國憲法還要具有權力的媒體巨獸,但是作為主流傳播媒體之一的好萊塢電影,恐怕也很難有效的對這頭巨獸發動批判。電影不但終究表達了對全民超人轉變的贊同,更成功地引導觀眾,將超人的低頭當成令人感動的救贖過程。在如此驕傲的媒體面前,就算是英雄,也只能卑微的收斂起自己的態度,乖乖地對著鏡頭說一句「幹得好」(Good job)吧!


2008年6月30日 星期一

符號與內涵─評《功夫熊貓》

《功夫熊貓》電影海報前些日子,由袁和平武術指導,成龍、李連杰兩大華人動作巨星合作的《功夫之王》(The Forbidden Kingdom)對於功夫世界的生疏,簡直教人失望得搖頭;然而屬於老少咸宜、闔家觀賞的幽默動畫《功夫熊貓》(Kung Fu Panda),其中對於功夫及其背後東方世界的熟稔,則不得不叫觀眾嘖嘖稱奇了。雖然主角阿波(Po)的性格設定仍然脫離不了西方孩子的習氣,但是從許多小小的設定細節裡,還是可以看到夢工廠製作團隊的細心。

先從角色的設定開始談起,在主角的安排上,熊貓當然是目前被中國喻為「國寶」的國際社交寵物,也是全世界都認同的一個代表中國的符號:而「蓋世五俠」選用的五種動物:虎、蛇、猴、鶴、螳螂,不但剛好各自皆為中國一套拳法的代表圖騰,而「五」這個數字也不多不少地合於中國文化喜愛連結的「五行」概念。至於得道成仙的動物由烏龜來飾演,也恰恰合乎華人傳說中對於這種動物的獨特想像。

《功夫熊貓》劇照:師父與「蓋世五俠」
此外,在情節的設計上,透過筷子這樣具有象徵意味的小道具,展現熊貓在功夫學習上的成果,這種生活無處不融入武學的鍛鍊方式,也才是原汁原味的東方武學精神之一。而我個人認為,最拍案叫絕的地方還是:當阿波最後搶下包子,師父也無意再刁難之際,阿波的反應正確地表達出對武學境界「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領悟,也精準地流露出東方武學宗派中,弟子與師父間心證式的傳承,和含蓄的情感交流。

另一處讓內行人感到會心的地方是,阿波與「蓋世五俠」之間友誼確立的一場戲。這場戲才剛剛開始幾個分鏡,我已經想要為本片的編導拍手鼓掌──原因無他,就因為他用的是場圍桌吃飯的戲碼。「吃」大概也是西方認識中國的一項途徑,所以不難想像《功夫熊貓》中為什麼把熊貓的體型與愛吃連結在一起。然而本片顯然理解「吃」對於華人並不只是在於形形色色奇怪的食物而已。華人導演的作品拿起來看看,幾乎個個都舉得出幾場著名的吃飯戲。透過這樣的方式為情感做含蓄而不落痕跡的轉折,實在恰好不過。

不管阿波許多的動作或性格表現多麼美式、多麼隨便、放肆、輕浮(以東方人慣有的情緒表達而言),有這幾幕的演出之後,倒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挺直水桶腰,不愧為中國的形象代表了。

《功夫熊貓》劇照:熊貓阿波當然,更值得嘉許的地方是,電影中對於中國神祕主義思想的掌握,難得的沒有發生太大的誤用與錯植,還能夠環環相扣。雖然只是簡短的片段,但是烏龜使出的武功路數顯然與道家的太極拳有一定的關係,而整部片子在小細節裡也注意到傳統道家的元素。除了前面提過的五行方術外,像是烏龜是以「羽化登仙」的意象做結,而非坐化涅槃的佛教意象──由於道教的思想與中國化的佛教擁有許多難以理清的糾結,《功夫熊貓》中卻少有明顯可以挑剔的混淆之處,相當難得。

很顯然的是,為了主打兒童市場,《功夫熊貓》沒有複雜難懂的情節、沒有深沉的哲學思想探索,整個情節簡短、明快,甚至轉折都很容易被摸透。但是後頭做的功課卻一點也不馬虎,讓筷子、煙火、瓷器、包子、功夫等等代表中國的符號,擺上了對味的舞台;於是阿波笨拙可愛的花拳繡腿,反而要比「雙J對決」更讓我看得精神百倍了。


2008年6月17日 星期二

英雄的身影──評《無敵浩克》

《無敵浩克》電影海報一直以為,《綠巨人浩克》(The Hulk)是李安從影以來最令人失望的作品。雖然劇情拍出了造就英雄的龐大悲哀,但是鋪陳太多感情戲,好不容易等到後頭血脈賁張的戰鬥,但是情緒已經難以調整。儘管看美式英雄片總是很容易挑剔片子的內涵過分簡單、缺乏深度,但是如果不能拿捏得當,拍出劇情深度似乎並不能夠為英雄加分。

由路易斯賴托瑞(Louis Leterrier)執導的《無敵浩克》(The Incredible Hulk),就可以說是完全掌握美式英雄片應有的作風──事實上,他幾乎也只做對了這一點──整部電影充斥著追逐大戰、軍火展示、激烈打鬥,將對於陽剛力量的崇拜全部一股腦兒的展現出來,看完之後教每個觀眾的腎上腺素不斷作用,為片中英雄的勝利感到興奮不已。

《無敵浩克》中找回了浩克本色,但是從許多的細節上面,註定這部片子擺在眾多優秀的美式英雄片當中時顯得十分遜色。

第一個問題出現在女主角麗芙泰勒(Liv Tyler)的身上,她所飾演的貝蒂羅斯 (Betty Ross)是製造浩克的實驗團隊成員之一、是將軍(威廉赫特 William Hurt)的女兒、也是浩克的戀人。在劇中她試著安撫浩克、帶著他背叛父親逃亡等等行事作風,都顯現出這個角色性格上的強硬之處。然而,就麗芙泰勒的演出來看,口調、表情乃至於動作,都是一派溫柔婉約,毫無力量可言。就算要以其女性特質與肌肉型的浩克做為對照,也實在演得過分了。也許應該參考一下克絲汀鄧斯特(Kirsten Dunst)在《蜘蛛人》(Spider Men)系列中的表現,至少在尖叫與被抓之餘,還展現了某些堅毅的特質。 《無敵浩克》劇照:麗芙泰勒 Liv Tyler、威廉赫特 William Hurt 其次就是電影之中常常出現調性不太對盤的橋段或笑點,教人看得尷尬傻眼。比如說狂飆計程車司機的出現到貝蒂羅斯突然發飆的部分,與前後劇情的關聯薄弱不說,整個逃亡的緊張與悲哀的情緒被破壞;而另外,全場幾乎都只能近身肉搏的浩克,到了電影的最後決戰突然來了兩招隔空技能,其中一招還像電動一樣喊出了招式名稱,不但看得令人錯愕,同時大大破壞了肉搏戰鬥建立起來的壓迫感與精采程度。

無論如何,比起李安版本的水土不服,《無敵浩克》還是抓住了英雄電影的本質,所以部分斧鑿之痕大抵上是可以在觀影的過程中被忽略的。然而,在興奮了112分鐘之餘,做為觀眾還是忍不住要期待,浩克這個英雄角色有一天也能像蜘蛛人、蝙蝠俠一樣,透過好的故事建立自己有血有肉的深刻形象,只有當外在的打鬥與內心的衝擊有同樣具有力量的時候,這樣的角色才能在大螢幕上確定自己的身影。


2008年6月11日 星期三

自然系青春小品─評《九降風》

《九降風》電影海報或許是因為觀眾都以學生族群作為取向的關係,近幾年來的台灣電影界,年年都有作品在塑造青春的圖騰。無論是純愛、熱血還是叛逆,鏡頭下總是充滿著青澀的身影,各自搬演著導演對於慘綠少年時的回憶與詮釋。

《九降風》裡的青春記憶是極陽剛化的,片中主要描繪的九個年輕生命,便是以七個稱兄道弟的男生為主。他們以煙、酒、粗話、無照駕駛做為對秩序的反叛,又以這樣的反叛做為自己已經成長的證明;他們崇拜英雄、渴求女性的關注、注重兄弟間的情誼,人際關係正在輕純與社會化的模糊交界處掙扎。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避免從《九降風》聯想到五年前的《殺人計劃》,這兩部片子幾乎可是說是走在台灣青春電影的兩個端點上。前者拍的是男生,而後者拍的是女生;前者節奏明快、故事說得明白,後者就顯得緩慢、有許多令人費解的象徵。然而追根究柢起來,這兩者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都是呈現最簡單的青春回憶。

坦白說,在故事性以及題材的深度上,《九降風》在同類型的電影裡面或許矮上好幾截。雖然人物變多了、關係複雜了,可以營造的衝突點也變多了,但是比起《殺人計劃》裡對於身分的充分質疑與探索、比起《夏天的尾巴》處理男女間友情/愛情搖擺的細膩,比起《沉睡的青春》極力鋪排的華麗意象、比起《一年之初》對社會乖離現象的尖銳速寫與反思,《九降風》在白描人物形象之外缺少了深度的議題開展,甚至看到廖敏雄勇於面對自己的過去,出場客串的一幕時,我深覺職棒簽賭案的發展只被當作友情變質的引言,實在有些浪費。但是,儘管在深度上的不足影響了片子回味的價值,不過林書宇導演卻透過優秀的說故事技巧,讓整部電影在被觀賞的當下,倒是處處帶給觀眾期待。

《九降風》劇照
用遠鏡頭拍攝一群大男生袒裎相見的兄弟情懷也罷,用特寫鏡頭加上鏡外音表達湯啟進(張捷飾)對於鄭希彥(鳳小岳飾)異性接觸經驗的妒嫉也罷,甚或是畢業歌〈藍色蝴蝶〉搭配的一幕幕空鏡也罷。《九降風》的運鏡並不複雜但卻直覺,自然而然地呈現了故事應有的情緒;加上明快的節奏,極少長時間的固定鏡頭,看起來少了幾分沉重與苦悶、多的是輕鬆與流暢,對於生活節奏一向緊張的台灣觀眾來說,或許更是個友善地觀賞體驗。

《九降風》劇照
而演員們表演的自然程度,更是為電影加了不少分數。幾個年輕人說起粗話來毫不做作,一大群人之間互動時的肢體動作與口白也相當自然。當然,假如對電影圈夠熟悉,則必定會會心於幾個串場角色的出現:女教官陸奕靜、打人流氓柯宇綸、鄭希彥的父親曾志偉……個個都是來頭比主角們更大的硬底子演員。他們的表演在少許的鏡頭裡面或許並不搶眼,然而傾洩出來專業的演出會讓眼尖的觀眾想鼓掌叫好。

唯一名頭不小,但是並非演技專業的,大概只有廖敏雄了。這位昔日的棒球王子,曾經是多少棒球迷心中的偶像,但也曾經是傷透球迷之心的球員。《九降風》的背景設定就在「黑鷹事件」爆發、職棒由盛轉衰的時刻,在劇情中也毫不避諱地指出球迷對於場上表現的失望與不信任。在結局的時候,廖敏雄面對湯啟進尷尬的提問,那五味雜陳的表情或許正是多年來面對過去時積累下來的感觸吧!短短的一場戲,卻因為他的出現而擁有了歷史與回憶的厚度,讓這部電影有個極適當的收尾。

《九降風》劇照:廖敏雄
《九降風》有無數可以吸引觀眾進場的理由,也說明了台灣電影並不缺乏說故事的能手。電影的技巧可以容我在這裡說三道四,然而許多當下引起的悸動是不適宜以評論的方式重述的。所以,還是不妨走入電影院細細品味這樣一部簡單的清新小品吧!

2008.06.17 據說本文開頭第二個字就筆誤(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