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0日 星期六

後《臥虎藏龍》時代的張藝謀(上)

前言 焦慮的張藝謀



寫電影評論像是在跟時間賽跑的遊戲,一般說來沒那個閒情在影片上映的前幾天把話說完,接下來就不易引發議題的討論與迴響。但我這次還是想炒個冷飯,來談談幾部都已經可以在出租店架上看到的片子,即張藝謀導演的三部古裝大戲:《英雄》、《十面埋伏》以及《滿城盡帶黃金甲》。一次野心如此浩大,主要因為過時影片難引發話題,多寫點份量看能不能多少吸點目光;二來常言道「無三不成禮」,也恰好要累積這三部片子,才比較好挖掘出更多的主題。也就是說:這篇文字多少意圖跳脫對電影的單一評論,而是要以文本對照的方式,來探討更多的問題。

其實,除了這三部片子之外,本文也涉及了另外一部電影的評價問題,即李安執導的《臥虎藏龍》。會將這四部片子牽扯在一起並非無的,攤開張藝謀的電影執導年譜,早期實際上是以拍攝近代中國影像起家的,憑藉著《紅高梁》、《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一部接著一部樹起「張藝謀」的金字招牌。直到《英雄》之前,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同命運掙扎的角色,是張藝謀鏡下最為人所知的形象。然而 2003 年起連續四年之間,除了聲勢較小的《千里走單騎》之外,張導卻開始要演員著起古裝,飛簷走壁舞刀弄劍起來。其中關注議題的轉換落差甚大,令人驚異,也不免疑心在 2001 年《臥》片掀起中國武俠電影風潮之後,讓張藝謀也忍不住想在這塊新目光焦點中,找尋可開發之處。

然而,任何藝術創作都免不了面臨所謂「影響的焦慮」。在電影圈的輩份來說,張藝謀固然不是李安後輩,然後《臥虎藏龍》卻是先拍出來了。關於這部片子樹立的典範容我稍後專節說明(然而也篇幅只能列舉結論,可能無法詳細申論),無論如何至少它在票房的表現上成功,在影展的表現上也是搶盡丰采。張藝謀在武俠片上雖是初試身手,然而頂著往日盛名,無論如何免不了要與這個新生成的典範一較高下,這當中無論其挑戰成功亦
或失敗,其中影響焦慮都會如幽靈般揮之不去。

典範的高度



不可否認我個人很愛為《臥虎藏龍》吹捧,反正以我這般名不見經傳的「威望」,多讚兩句實在也大不了李安多少名聲。但為了之後評價不要讓人覺得過份自由心證、胡吹亂蓋,還是得發表一些個人陋見,說明為什麼這部片子會被我列在經典的地位。

武俠文化算是中華文化中特有的資產,雖然日本有武士、美國有牛仔、歐洲有騎士,但這些和中國的武俠內涵上絕對截然不同。武俠片也可以說是華語電影獨有的類型,而且華人文化圈會對其格外具有親切感。武俠片在過去其實也有相當長的榮光時期,從早年的獨臂刀到後來的黃飛鴻,要列舉長串片名實在太過容易。然而票房太易常勝的緣故,導致末流淪入粗製濫造的晚景。印象中最聳動的說法是聞天祥講的,用詞到多嚴厲已記不清,一時也找不到資料,不過已近乎宣告武俠片死亡的程度。看看當時除了周星馳以搞笑切入的《武狀元蘇乞兒》之外,不外乎一再重炒冷飯的東方不敗、黃飛鴻續集系列,甚至還有像《正宗絕代雙驕》這一類三流作品出現,看起來武俠片的確是兇多吉少。

然而 2001 年的《臥虎藏龍》卻是一項大的突破,原因就在李安大膽將打鬥的招式轉換至藝術的層級。武俠片中打鬥場景絕對是觀眾最為期待的重點,武場的調度也可以說最能顯示導演「會不會」拍武俠片。《臥》的動作設計很明顯跳脫技擊或特效的老路子,塑造出一種「寫意」的武打動作。

同樣作為語言,在武功的描述上,影像語言「電影」的發展落後文字語言「小說」很長一段時間。民初武俠小說還停留在兩種路子上,一派所有的招式皆有所本,全依固有拳譜上的招式發揮,是謂「技擊派」;而另一派天馬行空,御劍術施行起來可以讓劍憑空而飛、一分為多,反正任其吹蓋,是謂「劍仙派」。前者久了流於無趣,後者則過於虛假。後來梁羽生、金庸、古龍諸人逐漸演化出折衷的寫意法,招式雖然超乎常人所能做出的動作,但又不至於憑空就能飛天遁地;而名稱上予以雅化,有時不細寫比劃方式,只描寫其意境。像金庸小說中《易經》卦辭也是武功、唐詩詩句也是武功,江淹〈別賦〉給楊過搞成「黯然銷魂掌」、《莊子‧逍遙遊》成了段譽的「北冥神功」。武術至此除了打架用途之外還可以反應人物心理或寄寓作者哲學,可說是更臻化境。

然而電影一直未能跟上腳步。偏技擊者如早期邵氏作品或後來的黃飛鴻系列,打起來是很真實,不過能使的招式有限;除此之外便是靠特效爆破,左掌一推乾冰猛噴、右劍一劃火藥亂炸,全失了味兒。更重要的是這兩種打法都免不了搞得乒乓作響、摔杯砸碗,若要表現詩情畫境,萬萬不能。《臥虎藏龍》在這裡有所突破,舉最有名的竹林之戰為例,觀眾可以看到常人做不到的輕功身法(如李慕白單足站在竹子梢頭),但動作之間仍然要有著力點才能進行(所以李慕白沒有憑空飛起來外加空中做四五圈的三百六十度轉體)。縱然這種新的技法招致某些批評──有些人認為這種打法太文雅,不過癮,甚至以為這種打法是打給不懂武術的外國人看的。但單就為武俠打鬥找出一條新路子這點,就已足以奠定其地位;更何況李安能營造出各種不同的打鬥氣氛與美感,可以拍出竹林裡迎風起伏的文打,也可以處理好客店裡拆牆翻桌的武打。可以說至此,武俠電影的敘事能力才約略趕上金庸、古龍時代的小說敘事能力。

因此儘管我對《臥》片推崇再多都顯得不自量力與可笑,但我還是一再誇言該片應該能領先十年之內其他的武俠片,後來的導演短時間內應該很難擺脫《臥虎藏龍》的陰影。將其列為新的武俠典範應不會太過。

華麗的致敬


現在,終於可以進入正題,來談張藝謀的「《臥虎藏龍》後三部曲」了。

關於張的影響焦慮這點,現在才來寫文章討論根本談不上創見,事實上明眼人在當初《英雄》上片時早就會有這種感覺,連影劇新聞記者都知道該問問張導是不是意圖與李導一爭高下。當時張藝謀是否認這點的,他自行分析兩片的不同是「《英雄》本身有歷史元素,兩片題材不同無法比較」,看也知道這種話遁詞的成份多。以《英雄》的宣傳來看,觀眾只會當它是部武俠動作片,絕不會當作歷史史詩片,說白了,找李連杰演主角的,不開打還要看什麼?到了最近一部《滿城盡帶黃金甲》,才可以說武打的元素被減到極少,歷史成為主軸(弔詭的是,片中歷史幾乎跟架空沒什麼兩樣),但是周潤發和周杰倫對打的戲處理得比後頭黃金甲兵攻城戰還要細膩。無論用了多少說詞辯解,張藝謀在武打場面費下多少苦心,不肯繞過《臥虎藏龍》的意志是昭然若揭的。

乍看之下,除去武戲不多的《黃金甲》不講,《英雄》和《十面埋伏》在武打的意境塑造上也不亞於《臥虎藏龍》。然而多看幾眼,難免讓人覺得《臥》片在裡頭陰魂不散。看《英雄》裡紅裝的章子怡對張曼玉死纏爛打,對手換成周潤發或楊紫瓊似乎也差不多;李連杰和甄子丹在湖面上精采演出,整個感覺卻活像在《臥》片開場一個鏡頭的演繹擴寫。更不用說《十面埋伏》裡的竹林激戰,根本已經有向《臥虎藏龍》致敬的意味。平心而論,不能說這些鏡頭、動作的設計與李安相較有任何遜色之處,然而做為一個後起者,無論是負責創作的張藝謀或是負責再創作的觀眾,鐵定無法滿足於這種成就的複製。在影響的焦慮下,《英雄》、《十面埋伏》與《滿城盡帶黃金甲》,若無法跳躍式的超越《臥虎藏龍》的格局,那麼勢必要利用更多元素的結合,證明其有站在現有基礎上發展進步的能力。

不用我再贅言,已經有太多影評觀察到張藝謀的作法:學攝影出身的他,試圖利用這項專長來單點突破。於是鏡頭上極為華麗的色彩構圖出現了,《英雄》裡在衣著、佈景上染出大塊純色,《黃金甲》裡繪出通紅的內宮。強烈的視覺刺激讓色彩變成畫面上另一個角色,獨立在其他的元素之外。發展出的極致就是《黃金甲》中的決戰場面,小小宮庭內殿擠進雙方千軍萬馬,看起來氣勢恢宏。實際上大量的臨時演員連一個比較細膩的戰鬥動作鏡頭都沒有,他們本身獨立出來的時候沒有意義,除了以一擋百的周杰倫以外,唯二的演員叫做「黑色」跟「金色」。

張藝謀的苦心經營的確找到一個發展的出口。我並不是要說《臥虎藏龍》在這方面毫無建樹,該片也有注意在不同的比武擂台染上不同的色系,所以才有灰撲撲的大漠、白慘慘的北京城夜色和綠蒼蒼的竹林。然而最大的差別就是,《臥虎藏龍》裡的顏色只是背景舞台,雖然在構築武俠鏡頭的美學中不可或缺,但並不站在第一線。而張藝謀的大片裡,觀眾可以也必須去意識到配色的存在。我想沒有人在看《英雄》的時候會不去思考紅藍綠白黑的意義,也沒有人無法在看《黃金甲》的同時躲開那刺目耀眼後的蒼涼感。即使《十面埋伏》中的顏色存在比較低調,但在華麗的高彩度與強烈的對比助瀾下,還是搶去不少戲份。

然而,這般慮心積慮的經營未必得到好評,我雖然認可這是一個可以發展的出口,但並不表示發展的結果必然走向進步或成功。很遺憾地,三部曲以來,張藝謀的處理方式顯得每下愈況,走火入魔,這點後文還會詳加評比。看到後來,我們實在緬懷像是過去《秋菊打官司》那樣樸質的畫面構圖,四兩撥千金的故事敘述,在平淡裡反而引人無限回味。像《黃金甲》這般用飽滿(或者該說壅塞)的構圖配上空洞的故事內容,除了欲蓋彌彰之外,一點也沒有什麼可以挖掘的韻味。

從影響的焦慮來解釋,我想觀眾可以比較同情張藝謀的失敗。在黑暗的電影院裡我們為張牙舞爪的色塊感到壓迫時,一定成份是分擔了李安壓在張藝謀身上的重量。越來越濃烈舖張的填色方式,證明張藝謀自己都強烈不滿於那道無法跨越的「《臥虎藏龍》障礙」,而且很悲劇地,從《英雄》到《滿城盡帶黃金甲》,一再加強的挑戰力量最後都被轉化成向前人致敬的牲禮。周杰倫在祭壇上向周潤發說他明知起義失敗還是要做,實在很諷刺性的送給張藝謀自己一個大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