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0日 星期五

沒有謎團的解謎遊戲─評《被出賣的台灣》

僅管我並不樂見這樣的結果,但是《被出賣的台灣》一如我所預期的,並不是部成功的作品。先擺脫類似「根據歷史改編的劇情片,考證應該精準到什麼程度」這類見仁見智的問題不提,就一部被包裝成懸疑類型片的作品來說,《被》片在劇本的編寫上就犯下許多失誤,以致於缺少引人入勝的樂趣。尤其在電影本身的謎底,已經可以從劇情以外的歷史知識中確知時,沒有精心鋪陳謎團的敘事節奏,更容易讓暴露其索然無味。

在有些影評中已經指出本片過度二元化「統/獨」、「中國/台灣」這樣的連結,以致本片顯得貧弱蒼白。對此,我只同意二元對立的論調可能失之膚淺,但是從更多好萊塢電影以單純的善惡對立就能賣座的經驗來說,這個缺點僅在評論電影的思想價值與藝術價值上有其意義,並不能解釋本片其實根本不好看的關鍵。我想要指出的是,《被出賣的台灣》在二元對立元素運用上(而非政治立場上)的過於偏頗,才讓這部電影失去了可看性,淪為只能利用議題,吸引具相同政治傾向者的觀注。

在肅殺氛圍的營造上,這幾個片段固然表現得淋漓盡致,只是時間點不太對了──我沒有興趣在這裡探究1980年代的台灣是否還有這樣的場景,所謂「時間不對」並非歷史意義上的,而是電影手法意義上的。對於觀眾而言,多半是會被電影說服而從主角的立場去觀看整個故事的。剛來台灣的凱利調查都還沒有開始,對於案子的真相,他抱持很多疑問而沒有答案;對台灣時局,片中也交代了他的知識是一片空白。換言之,「台灣是被出賣的」這樣的答案,是凱利最終會找出的答案,也是觀眾在電影過程中會慢慢發現的結論。在這個時候下如此重手去刻劃台灣民主的假象,那麼對於案子背後的黑暗早就昭然若揭,又何需再靠主角帶著觀眾去追尋?

無論《被》片刻劃的台灣當時圖像:獨裁、高壓、恐怖統治……等等是否正確,至少在刻劃時要被人信服,那麼它需要的並不是從頭到尾塞滿了過多槍子、制服警員、皮笑肉不笑的官員、造神運動的圖騰。這些符號當然應該要出現,但是在出現之前,更需要一些歌舞昇平、一些表象的民主,來製造足夠的反差。其實,凱利來台時受到的盛宴款待與離台前的相互敵視,稍有那麼一點點韻味。可惜劇本沒有貪心的抓著晚宴來表現國府當局者的八股嘴臉,一看就知道是反派角色的模樣反而失去了變臉時的張力,更少了敵暗我明時扣人心弦的樂趣。

本片的另一個失誤,則是角色過度浪費導致的劇情鬆散。一個故宮院長千呼萬喚始出來,結果除了公開被害教授的祕密之外,別無他用。其對於民主的付出交代薄弱,最後的犠牲自然也就莫名其妙。另外還算吸睛的女角美星(Mintita Wattanakul 飾)既然具雙重身份,藉其敵、友不明的情況大加發揮必然更有賣點,結果穿針引線的工作反而交給一個平板的角色「明」(刁毓能飾),美星只淪為功能性的作用,跟故事線的緊密度有限。軍方將領的出場到結束都沒頭沒腦,身份與動機的介紹都貧乏之至。一大群扁平的人物來來去去,實在得難讓人有什麼情感的認同。

這樣的問題會發生實在令人費解,如果說劇本在處理美麗島事件(1979)、林宅滅門血案(1980)、陳文成命案(1981)、江南案(1984)等前後五年、政治意義也稍有不同的事件可以大開大閤,拋去史實包袱而加以融合改編,以虛構創造更高意義的「真實」,那麼何必每一個案子都要獨立的創造一個受害者,使得角色「影射」的成份高過於自我的性格?

或許答案是,即使《被出賣的台灣》擁有高度的好萊塢血統,但是幕後推手的製片兼編劇刁毓能終究放手的不夠,沒能讓這部片成為真正娛樂優先於政治思想的作品。話又說回來,做出本片「政治」至上的結論很容易,但是在台灣這個「政治」意義被藍綠統獨給霸佔的語境裡,我實在還要多花一點文字來爬梳指導本片的「政治」為何,以事先辯駁這個結論被某些國族認同立場不同者拿去斷章取義的論述。

在凱利回到美國的時候,出現了很有趣的一幕:凱利的特寫鏡頭,原本在角色臉上的焦距,變到了美國國旗上。過去當大螢幕上有美國國旗飄揚時,總是擁有自由、解放、獨立等等頌揚美國精神的意味,但是在《被出賣的台灣》裡,即使劇情實在很難讓人投入,不過走到這個時候看見美國國旗,還是能感受到其意味變成了:鄉愿、欺騙、虛偽等等深刻的諷刺。比起對於國民黨統治暴行的淺白而表面,本片對於美國以其立國精神自傲,並且自居為世界民主推廣者的部分,反而更加深刻。刁毓能最終還是以一個美國人的立場在與台灣的歷史對話,其所觀注的政治也比較像是後殖民主義的範疇。圍繞本片那些統獨立場的揣測雖然也是合理的解讀角度,但又不免顯得有些看熱鬧的成份了。


2010年5月22日 星期六

紀錄片即時通─評《帶著夢想去旅行》

《帶著夢想去旅行》海報在台灣玩部落格的朋友,大概很難不知道「彎彎」這個名字。被媒體封為「部落格天后」的她,憑著簡單的塗鴨,不但成為台灣最具人氣的部落客,同時也創造出個人獨立的品牌。寫部落格可以當作事業或許是很多人的夢想,那麼彎彎無疑地讓這些人有了夢想成真的希望。

紀錄片《帶著夢想去旅行》拍攝的出發點,是2008年彎彎為感謝讀者所舉辦的全台簽名會。換言之,紀錄的緣起顯然不是抓到了什麼潮流的脈動,反而有在浪潮高點上的錦上添花的意味。不免令人想起兩年前,《星光傳奇》(許明淳)搭「超級星光大道」第二季的熱潮、《態度》(Circus、林家緯、廖人帥)搭台啤籃球隊奪下超級籃球聯賽冠軍的鋒頭,紛紛以紀錄片之姿,難得地躋身院線,卻遭來「災難」(林木材語)、「谷底」(Ryan語)之譏,足見添花之事難免受諸多外力左右,除了Fans們看得開心之外,要取得自身的價值並不容易。

坦言之《帶著夢想去旅行》訂下這樣的主題,再加上有利益糾葛的出版社就是後頭主要製作者,在先天上就不容易擺脫這種原罪。貼身觀察這麼一個平凡卻又引領著潮流的人物必有諸多議題能夠發揮,然而在好不容易觸及社會現象的觀察時(例如遠嫁中東的台灣母親與彎彎間的異國交會),導演卻又選擇蜻蜓點水式的掠過,整部片子聚焦於彎彎個人特質的塑造。固然,沒有人能夠聲稱個人特質的紀錄在重要性上亞於社會現象的觀察,然而議題縮小的時候,仍不面令人懷疑的是,這樣的電影除了讓彎彎的書迷、網誌迷滿足了對偶像的親近慾望之外,還有什麼吸引人之處?

不過顯然地,比起《星光傳奇》或《態度》之流,本片雖然議題的侷限性重蹈覆轍,整體的感覺似乎比較沒有那麼令人不舒服。一方面輕快的剪接節奏沖淡了矯情的疑慮,二方面電影與網路兩種媒介的對話,在片中確實也成就了部分的火花。

電影的發展迄今百年有餘,而部落格的流行才短短十數年。不過這兩種媒介卻有一個有趣的共通點,就是對於其他型式藝術幾乎無所不能包容。在這的網路頻寬越來越大、影音壓縮傳輸的技術越來越進步的年代裡,Youtube 之類網站使得網路的使用者可以應用電影的形式對其他人發聲;而電影怎麼去和這個青澀後起的小輩對話,迄今嘗試的動作似乎略顯步屢蹣跚。雖然《帶著夢想去旅行》應該沒有這樣的野心去做這樣的試驗,然而因為被紀錄對象對網路媒介的熟稔,意外地為電影本身注入了這樣的活水。

《帶著夢想去旅行》劇照:彎彎

網路的互動講求的是快速而不是完整,絕大多數的資訊都是在即時的、零碎的片段中交換完成。例如部落格就是以一篇又一篇的文章發表為主角,解構掉了過往個人架設網站時所需要的大架構規劃;而以twitter、Facebook、Plurk等為首的微網誌,又正在以隻字片語的型態解構尚需起承轉合的部落格寫作。這種割裂、零碎、即時的性格,也呈現在本片之中。

但我的意思並不是要指稱本片的剪接手法跳躍──電影以零碎的剪接手法刻意去切割故事固然有之,但觀眾在解讀電影意義的時刻,依舊會視其中的脈絡重新組合、詮釋出一個龐大的「意義」,換言之電影本身依然是完整的,而且觀眾與文本的互動不完全是即時的,很大部分是在不斷地回溯中完成。《帶著夢想去旅行》剪接的跳躍不但離諸多經典甚遠,為了其主打的觀眾群(彎彎讀者)恐怕也不敢做太晦澀的嘗試。我真正指的是,在片中的彎彎動畫,不斷天外飛來一筆地出現在畫面上,以淺白、簡短、搞笑、無深刻意涵的方式插入「註解」,吸走視覺焦點又干涉觀眾思考的方向。每一次這種動畫的出現,彷彿都是在為剛才的片斷做一個了結,從此之後的影像又是另一篇網誌、另一則噗浪,與前頭只有鬆散的關係。觀眾對於影像的反應就在這樣的岔斷中,逐漸變得即時而零碎了。


2010年4月24日 星期六

又混又天之《混混天團》


很不客氣地說,這真是個又「混」又「天」的電影。

「混混」加「天團」為這個故事帶來什麼新的東西?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來。范逸臣的樂團從頭到尾跟混混的生活沒什麼交集,他所處理的問題──友情、愛情、麵包,也通通都只是自己的問題,根本沒有對立威廉這個混混有任何的反饋。兩個人的情感交流只能算是立威廉單方的一廂情願,而且也不是基於對范逸臣音樂的感動,只是基於他對童年時光的緬懷。左看右看,兩個不同題材的東西結合得鬆鬆散散,如何能讓觀眾的情感投入其中呢?

以戎祥的胖胖堂樂團來寫個故事,似乎還更有趣、更切題、更新鮮一點。

的確,電影本身笑點不少,甚至有些我也辨不清是笑點還是亂搞了。比方說,T家速食店的員工提著M家的提袋,還說是趁店長不在時炸出來的(果然嚴重到要趁店長不在);比方說,兩場下得莫名其妙的雨;比方說,摩托車摔車之後會自行爆炸(讓我想到「流言終結者」);又比方說,比《艋舺》裡萬華群毆還更跟花拳繡腿的打鬥。但是這些亂七八糟、零零落落的東西,最後到底組合成什麼?

也許很多人覺得《海角七號》的劇本也很鬆散,不過好歹林宗仁「幹,我是國寶」的笑點蘊藏了老人家要舞台的辛酸,也給了他擠上海角舞台的強烈動機,和成名時讓觀眾滿足的理由;反觀《混混天團》裡唱歌仔戲的老人家們出場搞了半天的笑,可是觀眾看不見傳統戲曲掙扎的落寞,當然也感受不到搖滾結合歌仔戲有什麼動人之處。

我只能說,錢人豪是個很好的廣告跟MV導演──滿屋子的綠茶瓶跟沈玉琳故意搖了兩下山茶花讓我記得清清楚楚,可是樂團裡到底誰家是幹什麼的,要回憶還得多花點腦筋;音樂的音量、迴音、背景干擾調得一模一樣,根本不分是要表現現場實際聽到的聲音,還是為了帶動情緒才做的配樂。如果當成「電影」來看呢?多線劇情跳接得莫名其妙,難以理解事件為何要這麼排序;莫名其妙的串場角色來來去去,把原本就已經不夠鮮活的主角搞得更加無趣;不合時宜的口調、方向感混亂的運鏡、毫無說服力的演出方式、欠缺思慮的角色生活環境……不曉得這些問題,是否又能有個「電影公司」出來背黑鍋。

最後,夢幻一點好了,來談談夢想。這電影唯一強調出來想要感人的點,就是對夢想的堅持。不過通片裡人人都把音樂當夢想,那麼是不是該讓音樂對人的意義各有不同?老是把「音樂」、「Rock」掛嘴邊,實在只會把它們廉價化。套句星爺的詞,「夢想是要供在心裡面尊重的,像你這樣整天掛在嘴邊講,毫不介意,你是何居心?」把音樂當夢想,麻煩請演出來,別光靠台詞講;就算要講,也麻煩多變化一點,跟女孩子說情話如果永遠都只會「我愛你」,久了也是會膩的。


2010年4月12日 星期一

《珍愛人生》的兩個女人

《珍愛人生》海報《珍愛人生》(Precious)談的是一個貧窮非裔女性如何反抗命運的故事,「貧窮」、「有色人種」、「女性」三者身份相對於資本主義的、白人的、男性沙文的傳統美國社會來說,都是處於弱勢族群的角色,鮮明的弱勢者符號,也幾乎註定了觀眾必須施予同情的角度。幸而導演李‧丹尼爾斯 (Lee Daniels)用割裂的剪接以及仿紀錄片式的鏡頭晃動或拉近/拉遠,稍稍冷卻了濫情的可能。不過,我並不僅僅因其較為收斂的氣氛營造而感到滿足,而是試著想要在這個人奮鬥史之中,看見更多的意義。值得慶幸的是,這個貪婪的要求,在電影對於旁支人物優秀的形象塑造下,竟也順利的獲得滿足。

在《珍愛人生》中出較有戲份的角色幾乎都是女性,尤其圍繞在主角身邊最重要的幾個人物:由莫妮卡(Mo'Nique)飾演的母親、由寶拉巴頓(Paula Patton)飾演的語文教師,更是各自代表了一方的勢力,在女主角珍愛(Precious,嘉柏莉西迪貝 Gabourey Sidibe飾)的身上,展開一場權力的拉鋸。這幾個角色的演出,交織出更精彩的圖像。

父權社會中賦予男性征服、佔有女性(以提供「愛」與「照顧」做為包裝)的權力,使得珍愛的母親失去保護女兒的勇氣;而顢頇的社福體系對於個案訪查的工作,既無能為力又虛應故事,更造成珍愛悲慘人生的延續。由此可見,珍愛面臨的境遇,是整個結構的壓迫,而不是個人運氣的不佳。既然是結構的問題,勢必不只有一個人會面臨相同的處境。珍愛在文學課堂上的同學們固然同樣是體制中的受害者,其母親以及語文教師──這兩個牽動她生命的長輩──其實也都碰到「如何去面對體制壓力」的難題。她們對於生存之道選擇的差異,也造成了後來截然不同的境遇,而以她們為首的兩個場域:家與寫作班,也呈現了極為相異的氣氛。

《珍愛人生》劇照:莫妮卡 Mo'Nique、嘉柏莉西迪貝 Gabourey Sidibe
毫無疑問地,直到最後一場大告白之前,珍愛的母親在電影中並不是個討觀眾喜的角色。單單見她好吃懶做、指使女兒,甚至是連珠砲般還帶有節奏感的長串俗話狂飆,都在電影敘事偏向主角立場的情況下,通通被歸入反派的形象中。然而,在最後她對著社工與女兒一場憤怒揉和著悔恨的宣洩,卻幾乎又激起了觀眾的同情。導演在這場戲的鏡頭處理上,幾乎與珍愛向社工吐露家庭實情的戲差不多,也就是說,雖然珍愛的境遇極大部分可以歸咎於母親的責任,但是電影並未對兩人進行道德上的揚抑褒貶。這種冷漠的觀察角度除了避免過於濫情的目的外,其實也可以解讀為對珍愛母親境遇與行為動機上的同情,沖淡掉了對其行為後果的譴責。

珍愛的母親在面對體制壓迫並非沒有憤怒,但是在行動的策略上,她卻試圖由體制內的方式爭取自己的空間。當她面對丈夫行逕的忍氣吞聲時,代表的不是默許,而是為了確保得到男性照護的羽翼而做出的交換。而悲劇的是,這樣的策略非但無法奏效,同時還使得她自己也成為壓迫體制的一部分。所以,儘管珍愛的父親在鏡頭中出現的極少,但是他的存在仍然嚴重地干擾著這對母女相互理解的可能。珍愛的母親不斷地動用她的權威身分來規訓女兒,宣洩的是她對女兒性吸引力的憎恨;而珍愛也因著父親帶給她的身心創傷,永遠失去了與母親和解的可能。

《珍愛人生》劇照:嘉柏莉西迪貝 Gabourey Sidibe、寶拉巴頓 Paula Patton
面對母親的規訓,珍愛的反抗之路是由寫作的學習開始的,而給她這份武器的語文教師蕾恩小姐(Ms. Rain),自然是與她母親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是,在膚色上蕾恩小姐與珍愛的母親同樣是有色人種,但是在性傾向上,她卻是個女同志──一種可以完全與「渴求男性」劃清界線的身分。我無意聲稱對父權的反抗必須如此絕對,而是將它讀成一種象徵。這種激進的絕裂使她一切行事都剛強而自主,反而能為自己掙得應有的尊嚴與生活空間。

在蕾恩小姐的帶領之下,一對一教學(Each One Teach One)寫作班儼然是個小小的反抗軍。這個班級的成員幾乎都是女性,只有一個鏡頭偶然出現男性學員的影子,而且他還沒有其他的戲份。這些學員們將照顧珍愛的男護士「虧」到羞赧無言,展現了與現實世界倒置的性別權力位階,由此看出這些「惡女」如何跳出了父權的規訓;而她們之間由對立走向親密的關係,和珍愛與母親之間日益嚴重的對立相比,又彷彿是女人應該如何對待女人的深刻寓言。

從珍愛家與寫作班的對比中,顯示出珍愛的人生不僅只是一個力爭上游勵志故事,也可以看成一卷女性運動的面面觀。而從這個角度切入,來看嘉柏莉西迪貝、莫妮克不符時下對女性外表審美觀感的造型時,似乎又有了另一種意義。


2010年4月7日 星期三

矛盾的靈魂─評《一頁台北》

《一頁台北》海報《一頁台北》上映的時間在清明節前後,而台北的天氣也很配合節氣,開始鎮日雨紛紛了起來。電影院外的柏油路濕漉漉地,而進了影廳之後,才發現濕漉漉地柏油路映上各種路燈、霓虹燈的反光,就成為屏幕上演出的舞台。在現實中,潮濕的天氣往往是台北被人所詬病的理由之一,不過在電影中,這景緻反而營造出鏡花水月式的浪漫氛圍──師大夜市、大安森林公園、榮星公園,或者是其他台北的大街小巷,都是真實存在於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然而在電影裡,我們看不見這個城市的髒亂與陰暗、聽不到旁邊的喧囂與煩擾。可人的女孩郭采潔與高雅的配樂取而代之,給台北打造了另一種風貌。

但我並不因為這樣的觀察,而認為《一頁台北》不配掛上「台北」之名,因為從精神上來說,這部電影真是徹底反應了台北這座城市的靈魂。

這要先從電影裡的「劇中劇」開始談起。片中好幾處有電視的戲,劇中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同一頻道的鄉土狗血大戲。片中有槍、有巴掌、有呼天搶地的台詞、有浮誇的表演方式,讓黑道老大豹哥(高凌風飾)邊看邊笑罵「哪有這種事」,也讓影廳裡的觀眾對於這種作品提供的「美感」發噱。然而,這些對於鄉土劇的種種嘲弄,拿來評判《一頁台北》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電影裡一樣有著警匪追逐或爭風吃醋的狗血劇情;柯宇綸、張孝全、姜康哲以及一干黑道混混的表演,同樣也浮誇而刻意。然而電視裡的鄉土劇成為無聊、低俗的平民娛樂象徵,而電影卻把自己的劇情渲染成雅緻的浪漫小品,就連幾句俗話都說得溫文儒雅。

《一頁台北》劇照:姚淳耀、郭采潔這種矛盾的對比,把台北自高身價的城市性格表露的一覽無疑。這個城市其實充斥著極大量從外地尋夢而來的遊子,但是「台北人」對於其他縣市的鄙夷又那麼惡名昭彰。正如同電影引用鄉土劇來自嘲一般,台北引以自豪的高雅氣息,實際上又有多少不是外地那些土味兒生活的包裝呢?我很難斷定這種台北靈魂的精彩展現,是來自身兼編、導的陳駿霖縝密思索後的有意為之,還是在台北住久之後潛意識的無意流露,可以肯定的是:《一頁台北》中虛假、美化的片段,恰似透過諧仿的方式,不著痕跡地揭穿了這座城市的真面目。

看透這一點後,這部電影非但可以掛上台北之名,甚至也只能掛上台北之名。而那些不合理的、太斧鑿的劇情轉折,也變成自成邏輯的安排了。然而,《一頁台北》真正讓我喜愛的地方,倒不是這種台北靈魂的深刻呈現,而是在於其穿插笑料的方式。這幾年來的國片為了吸引觀眾,免不了都要安排笑點,然而這些笑料的安排總是需要一些有爆點的演出或台詞來輔助,常常讓各種類型的電影都莫名其妙地變成喜劇片。然而《一頁台北》的幽默總是藏在平凡無奇的台詞與表演之中,就像姜康哲與黑道人物相處的兩場戲,他只要維持平凡的表情,加上幾分天然呆的台詞,幾乎沒有起伏的戲也可以逗得人捧腹。這種高段的幽默,是我個人希望將來還能在國片裡看見的。


2010年3月20日 星期六

金穗32之3言2語(二):感動之畫

在動畫業界打滾三年,今年看見《靠岸》的慘劇實在不勝唏噓。還好金穗獎的動畫作品一洗去年的乏善可陳,無論在題材、畫風、創意、精緻度上面,都有令人驚喜的表現。其中《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我已在本系列文中第一篇專門推薦,接下來針對其他的動畫片做簡單的隨寫。沒被我寫到的不見得不好,有的是還沒看、有的是覺得整體水準不錯但沒什麼能大書特書的點,限於時間只好割愛。

《簡單作業》:本土情懷廣播劇

在去年我針對金穗獎動畫入圍作品的小觀察裡,提到所有作品都沒有配音,以致和觀眾產生距離一事。我的個人意見應該不至於巨大到能影響創作者,但是今年有了《簡單作業》的勝出,可想而知我的期待。

《簡單作業》故事相當簡單,畫風更是粗糙(當然,這粗糙是經過設計,很有味的),妙味橫生之處就是仿布袋戲腔調的台語旁白。其實我個人認為,觀賞本片把眼睛閉起來比看畫面還有味道。這個特色讓我對於《簡》片是否可以稱之為「動畫片」感到有些猶豫,但是看起來非常愉悅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我說啊,」我說。》:私人情事的迷宮

《「我說啊,」我說。》這類個人情感的喃喃自語一向不是我喜歡的口味,但是本片用一鏡到底的方式,讓鏡頭在猶如一幅巨大圖紙的背景上遊移。一鏡到底需要對分鏡精準的算計,更需要對運鏡節奏有相當大的自信。本片在節奏掌握上哀傷而不凝滯,淡淡的憂傷中相當切合都會人情感的飄移與迷惘。而故事濃濃的繪本風,或許也有些文藝青/壯/中/老年喜愛吧?

《塗鴉狗 SPOON》:無聲的孤寂

跟《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一樣,《塗鴉狗 SPOON》也用動畫與真人結合演出。畫面的質感與台灣常見作品不同,看到是出於台灣的校園還頗令人驚喜的。前半段看著被困在牆上的狗狗試著與人互動卻不可得,只能在孤獨中耍寶自娛,相當令人動容。可惜後來出現危機的轉折太突兀,而收尾更嫌草草了事,讓優秀的畫面和討喜的角色少了具有深度的劇情支撐。

《離人啟事》:小人物狂想曲


小人物狂想曲引起共鳴的機會很高,本片談一個對工作厭倦的公車司機如何幻想能有更自由的工作,頗能讓工時超長的台灣上班族發洩些許鬱悶吧!

金穗獎部落格作品簡介頁面:
《簡單作業》
《「我說啊,」我說。》
《塗鴉狗 SPOON》
《離人啟事》

金穗32之3言2語(一):遺珠推薦

《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劇照
去年偶然的跟金穗獎結緣之後,今年又轉換了身份,以一個單純觀眾的角色來跑影展場次。因為只是觀眾,就開始有挑片看的權力,又因為挑片,所以要像去年那樣主題式的書寫就變得有些心虛。因此,這裡就只能針對幾部影片給予三言兩語的介紹,其中多半都是我個人偏好的。儘管金穗影展即將在3/21日,也就是本文完成後的隔天結束,但是未來尚有台灣各地的巡迴映演,有些片子也會有其他影展或活動的映演機會。如果情況允許,希望讀過這篇文字的影迷也能支持一下這些台灣電影的新希望。

首先來談兩部在會外獎(部落格達人獎)與正式競賽都成為遺珠,但我個人對此感到極為喜愛的作品。分別是洪詩婷導演的《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Viola: The Traveling Rooms of a Little Giant),以及裴玉華導演的《天使的歌聲》。

即使沒有看完全部48部作品,然而我幾乎可以確定《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會是我心目中今年金穗的首獎。這是一部真人與動畫結合的作品,以超現實主義的畫風、鮮麗而不俗艷的背景做為舞臺,搬演一個女人出生、成長、戀愛、分別、老去、死亡的種種生命歷程。

《維》片帶給我的美感體驗是超越金穗獎其他作品所能看見的,導演在將抽象的生命歷程畫面化時,展現了驚人的想像能力。新導演在處理抽象的感受時,等而下之的透過台詞告白,說教引人反感;過於自溺的,則大玩意象剪接、拼貼要觀眾猜謎,將電影節奏搞得讓人不耐。《維》的節奏不急不徐,隨著散文式的旁白,鏡中人物平穩地演出,並沒有特別違反尋常人類反應的動作,但是在平穩的節奏、刻意的定格,加上畫面其他元素的配合之下,這些熟悉的動作也蘊含了濃濃的詩意。

當然,受限於短片篇幅或是導演個人經歷,《維》片中對於女人生命的圖象只能稱得上簡單的鉛筆素描,蜻蜓點水的格局大概勉強稱得上可以稱得上令人挑剔的點。我不明白是不是因為對於主題的野心不夠,才導致本片不但在所有獎項鎩羽,甚至於甚少被提及,但是我很期待金穗獎的入圍作品能越來越接近這樣的質感。

相對於我對《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被忽視的疑惑,《天使的歌聲》在獎項上的吃虧很容易理解。坦白說本片實在太芭樂了,從開場「唱歌興趣與課業表現」孰輕孰重的衝突裡就一路老梗齊發、芭樂齊放,坦白說我也想不到有什麼讓它得獎的理由。不過──老梗芭樂片不會讓我看到想睡覺,基本上已經是種成就了,更何況本片要處理大量悲傷的內心戲時,節奏掌控相當良好,沒有過於冗長的鏡頭,根本是國片觀眾的福音!

《天使的歌聲》劇照

另外,《天使的歌聲》裡的小女孩在合唱中撫平了自己的內疚,而劇本在情感的刻畫上,也展現了跟「合唱」相當呼應的面貌:對位、和諧。無論是學校老師的管教、祖母和女孩間的互動還是蘊含親情的紀念物,每一個橋段、重要道具,都在合情合理的時刻會再次出現,在前後文的參照之中,深化觀眾的感受──其實說穿了,這是好萊塢電影常見到不能再常見的公式:「出現在鏡頭上的每個東西,都會有它的作用」,但是偏偏國片導演對這種人人皆知的俗濫手法,不是不肯青睞、就是不太會用。《天》片在應用上的渾然天成,展現出身兼編、導工作的裴玉華,絕對有操作商業電影的潛力。

同樣是受限於篇幅,《天》的缺點很明顯在於對「合唱」線的疏於經營,所以小女孩在合唱中獲得的成長觀眾看不見,最後自我療傷的感覺稍嫌薄弱了一點。我還滿希望這個劇本有機會在補足合唱一線,並追加祖父母的背景故事,形成長片的版本,應該能有《聽說》這般感人小品的威力。


相關聯結:
《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
電影網站
第32金穗獎部落格簡介頁面

《天使的歌聲》
電影部落格
預告片
第32金穗獎部落格簡介頁面

2010年3月9日 星期二

嘲弄的嘲弄─評《魔境夢遊》

《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被目為一部經典的成人童話,透過瘋狂的情節與對白,大大嘲諷了成人世界的乏味。但是回過頭來說,儘管許許多多的成人在回首孩堤往事的時候,都會對這部童話發出會心的苦笑,但令人遺憾的是,若我們真的回到童年的赤子之心,世界恐怕也不會變得更好。那些天真的、瘋狂的、有創意的、有活力的仙境,其實是躲在成人建立的秩序環境下奢侈的縱容。

上述感嘆的文字看似引言,其實應該是結論,是看完提姆波頓(Tim Burton)的《魔境夢遊》(Alice in Wonderland) 之後所激起的思索。這位向來以獨特美學著稱的導演,在迪士尼旗下的作品看似溫和了許多,過於刺激、詭譎的對白不復出現,但是整體故事的架構來看,依然顯得十分蒼涼。

《魔境夢遊》裡的愛麗絲(Alice,Mia Wasikowska 飾)從小女孩長成了大女孩,但對於成人的世界依然格格不入。在開場短短的求婚場合裡,電影讓愛麗絲的一言一行都與周遭的親朋好友間產生極嚴重的對立,於是,夢境就成為她逃脫的出口。然而,與原著《愛麗絲夢遊仙境》精神大為不同的地方是,這個「仙境」對於愛麗絲而言,不再是一個全新的、虛幻的、跳脫的、瘋狂的以及值得探索的地方。愛麗絲雖然透過夢境逃離了人世間的秩序,但是卻必須在夢境裡承擔眾人期待的救世主身份,去回復這個世界中的秩序。換句話說,整串任務的成功,對於愛麗絲來言就算是一種失敗。即使愛麗絲在倔強的性格驅使下,她也曾經試圖拒絕往命運走去,不過種種動作反而使她誤打誤撞地迎合了命運安排的結局。

儘管電影裡不斷反覆地問著原著中的無意義問題:「鳥鴉為什麼長得像書桌」 (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desk),但實際上,《魔境夢遊》卻離開去意義化的精神甚遠。整個故事的架構四平八穩,甚至直白不諱地鋪陳一個陳腔濫調式的屠龍故事。會有這樣的裂縫,我倒不認為是提姆波頓對於原著的誤讀。原因在於,電影並不是在描述夢想的建立,而是在演繹夢境的終結。在愛麗絲於夢境中冒險的過程裡,電影不斷對於她甦醒之後,夢境的存在性進行辯證。而從她甦醒後戳破他人的幻夢,又果決、斷然地投入現實世界,大談商業帝國的版圖擴張,我們固然看見了愛麗絲瘋狂的勇氣,但也意識到失去成人的羽翼之後,她的瘋狂夢想,也只能夠在「現實」層面中發展的困窘。


當然,單從觀察到故事結構中透出的矛盾後,就將《魔境夢遊》視為對《愛麗絲夢遊仙境》嘲弄而非致敬,難免顯得附會,所以我還要從電影中指出幾個地方,暗暗埋藏了諸多自我顛覆的詭異安排。例如一派良善天真的白皇后(The White Queen,安海瑟威 Anne Hathaway 飾)在調配藥劑時流露出的血腥氛圍、在處罰姊妹時又顯得偽善;又如瘋狂帽客(The Mad Hatter,強尼戴普 Johnny Deep 飾)鼓動民心的氣勢、對於自己存在的重視,與對愛麗絲的離去的牽絆,也都暴露其「瘋狂」似乎只是政治氣氛不佳時,賴以苟活的包裝。而夢境中的人物、場景與現實生活的對應,更讓心理學的嚴肅理論替夢境中天馬行空的程度打上幾分折扣。

這些現象不約而同地將電影中的夢境導向虛假時,原先看似矛盾的點反而產生了一致性,指明《魔境夢遊》對於赤子之心的思考,並不是表面上看來那麼淺白。看來,當觀眾習於期待提姆波頓以其獨特的思考模式顛覆傳統的平庸故事時,他卻反其道而行地用平庸的故事顛覆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文本。這步數妙雖妙矣,不過若要用來挑逗觀眾的樂趣,恐怕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2010年2月9日 星期二

秩序的依戀─評《艋舺》

《艋舺》海報「意義是三小?」電影這麼問,不過《艋舺》顯然不是一部願意放棄陳述「意義」的電影。一會兒想塞些成長的殘酷與哀愁、一會兒想表達人在江湖的無奈與心酸,順便還要帶一點地域文化的宣揚、一點逝去時代的感懷……

我曾經對於台灣電影寫過一項觀察:「許多自許本土情懷的電影導演,他們的影像和台灣社會的互動,似乎比較偏好『遲到』的對話。」鈕承澤導演似乎沒有以此自許,但是《艋舺》卻又不經意地落入這句結論之中。不只是將時空背景拉回八零年代、台北曾經繁華一時的萬華地帶,在劇情中更是寄寓了對種種舊時代、舊秩序逝去的無奈與感傷。

Geta老大(馬如龍飾)對於新興的勢力版圖與火併方式總是處於抗拒的位置;而灰狼(鈕承澤飾)則選擇隨波逐流,用「進步」的言論欺人同時自欺。《艋舺》在處理這兩種勢力的消長時,根本不見前者反抗的動作,獨見後者運籌算計的精準。將傳統角頭刻劃成全然挨打的弱勢地位後,卻又將其覆亡描述成悲壯輓歌來搏取觀眾的慨嘆,頗有《史記‧項羽本紀》中那種浪漫的歷史詮釋味道──在夠煽情的鏡頭語言引領之下,《艋舺》簡單地帶觀眾進入那淺顯的「英雄末路」悲劇情懷裡,自然不必關注廟口角頭的昏庸了。

且讓我把目光再拉回《艋舺》的主角群。「太子幫」五人都是正值成長尷尬期的青少年,但是不同於大多數成長故事中刻劃的叛逆性格,主角「蚊子」周以文(趙又廷飾)卻一直服膺於某種傳統的光榮與教條中。儘管電影裡刻意安排了一堂「三民主義」課程,用無聊、照本宣科的朗誦聲來塑造對於強人政治年代的反諷,但是爬出了牆外之後,周以文對於兄弟或老大口述教條的照本宣科,只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性格無論擺在黑幫片或是青少年成長電影的脈絡下來看,都是一反常態的。歸結起來,大概是某種失怙情結,讓周以文潛意識中捧起一個父權牌位的渴望,壓過了弒父的衝動。


迴護傳統的周以文固然如此,即便是侈言改革的「和尚」何天佑(阮經天飾),也得先在心中說服自己,他的所做所為是為了守住艋舺這塊本業,才能在象徵弒父的行動裡,做得理直氣壯。嚴格說起來,周、何的衝突目的並無二致,只有手段不同。換句話說,《艋舺》鏡中的黑道沒有「以武犯禁」的任俠之氣,倒是充斥教條、規訓的另一種尋常世間,只不過對於律法的定義稍稍有所不同罷了。電影類型層面的反教條,卻反而更彰顯其迴護教條的性格,這不但是種反諷,而且還是雙重的反諷。對比於《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的荒謬怪誕,《艋舺》裡的鈕承澤決定站回好孩子們的隊列裡了。

我並不是要抨擊《艋舺》劇情過於安全,這種作法其實對於電影──或者說打算賣出去的電影──來說是適當的,但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懷舊氣氛以及對大秩序的依戀,卻是我認為台灣電影創作者必須有警覺的部分。有《海角七號》、《一八九五》在前,又幾乎肯定有《塞德克巴萊》確定在後,這些近期台灣電影的大製作案無不往遺跡裡搭舞台,那麼失去了歷史的背書後,創作者的思惟還能不能處理更大的架構?

也許,在《艋舺》精確的執行能力,以及火紅的票房面前,這樣的思索不免被電影直接嘲弄一句「架構是三小?」我不得不說,《艋舺》應該得到掌聲,但是在掌聲以後,還有更多更多值得期許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