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面對一部強調畫面、視效的電影時,這種結論算是滿嚴重的指控,尤其對一般導演至上論的觀眾而言,這無異於一種挑釁的舉動。但我必須澄清的是,我並不是帶著放大鏡在挑剔本片的畫面構圖,也不是無視其動畫技術的高明而自以為高。甚至我更沒有抓到哪一個鏡頭拍得很差這種小辮子。也許,我應該把話說得更精確:無論導演的意圖為何,本片並沒有強烈突顯出「屬於電影的」暴力美學或畫面美學。那些畫片美則美矣,但向原著漫畫致敬之餘,卻犧牲掉了改編成電影時「再創造」的可能性。進一步說,我在陳述的是跨文本(cross-textual)所衍伸出來的問題(這裡的「問題」不是指「毛病」)。如果跳過這部電影創作源由不談,那這個問題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真的要淪為審美觀中的非理性成份作祟了。
就算柴克史耐德(Zack Snyder)要面臨的不是法蘭克米勒(Frank Miller)這樣視覺風格強烈的對手,當影片試圖要向什麼作品致敬、而不是全然的改編時,都難免要面臨不同媒介在傳達同樣的意義時,可能面臨形式上的衝突。而後起的作者也勢必要在弭平衝突的事情上,擔負起百分之一百的責任。而在《300壯士:斯巴達的逆襲》中可以看到的是,導演最終的目的似乎是以忠於漫畫的強烈風格為最後依歸,因此在電影的特性上,呈現出極大的讓步。

真正放棄掉電影優勢的點,還是在於慢動作鏡頭的應用。以同樣屬於影像的藝術來相較,電影比起繪畫、攝影最本質上的不同,就是有「時間」這項參數加入作用,一個鏡頭時間的長短,甚至鏡頭內的時間與現實時間的對照,都將影響鏡頭所帶給人的感受。那麼回到本片來看,本片大多數時候──尤其是展現所謂「暴力美學」的時候──都在用慢動作,這樣的頻率已經不同於一般電影以慢動作營造「緊張的、華麗的、悲壯的、史詩的」等等感受的作法,細究起來恐怕還是為了拖長那些畫面的時間,讓漫畫迷有充分的時間去享受那種跨文本閱讀經驗造成的快感而已。固然導演的目的可以被理解,但若就電影來論電影,這種敘事方式一再提醒觀眾「去想漫畫、去想漫畫」,暫且不論將拒非漫畫迷者於千里之外是不是好事,就算漫迷恐怕也很難在忙於運作回憶的同時去進入劇情。
本來以寡擊眾、全軍覆沒的戰役本身都帶有傳奇的性質,但是《300壯士:斯巴達的逆襲》沒有。戰鬥的場面宏觀時不足以展現方陣的優異之處,讓斯巴達國王拒絕駝背者進入軍隊的那場戲埋下的伏筆化為烏有,甚至讓出征前國王對兒子傳達「相信戰友」的話語都變得薄弱許多,實則這個點的鋪排會更加強化國王與隊長間併肩作戰的情誼更加使人熱血才對。而就微觀而言,斯巴達戰士個人打鬥固然動作複雜華麗、以一擊多的戰技更是帶有神話的色彩,但假如只是砍人時的姿勢展現外加動畫血漿和斷肢特效,這不能算是暴力美學,而是有暴無力的美學。這種設計浪費了這群健美先生的一身肌肉,如果絕大多數的戰鬥視覺效果都是靠擺姿勢在塑造,那麼三百壯士或是三百排骨分別的意味就不大了。當然,每部電影都可以有其強調的美學特色,並非一定要依循特定的方式展現,我也並不是要宣稱《300壯士:斯巴達的逆襲》一定要打得拳拳到肉才算合格。只是要強調過多慢動作的鏡頭運用固然對漫畫致敬的目的達成,卻犧牲了電影的本質;說本片是圖畫的美學或許可以,稱之為電影的美學卻頗有疑問。
但是話說回來,儘管在期待視覺震撼的部分我只感到疏離(並不是失望),然而在不期待有深度發揮的劇情部分卻有些意外的收穫。

如果連斯巴達這樣的訓練方式,到頭來都得靠著皇后與說書人的如簧之舌,才能夠逆轉頹勢,這整個故事所歌頌的究竟是斯巴達式的勇武精神,還是言語話術蠱惑人的力量,也就變得曖昧莫名。如果要說這部主打動作、暴力的電影最後意外地讓舌頭壓過拳頭,其中被解構的原因恐怕仍與視覺上的疲乏脫不了關聯。
同樣在過分旺盛的疲乏中脫穎而出的,是片中的性別形象。假如以畫面的時間長短與數量多寡來比較,很明顯本片要賣弄的是種極端突出的陽剛景象,所以眾多猛男就這樣穿著丁字褲,袒露著胸肌、腹肌、腿肌,用暴突的曲線詮釋男性文化下想像的斯巴達精神。不過非常意外的,王后、先知的女性軀體,甚至波斯王在男女之間跨界的形象,反而在一片肌肉海中呈現了更特殊的景象。

相較於雷奧尼達出現時,畫面上經常讓其他戰士處於與他平行的地位,三個偏陰性形象的角色反而經常出現在英雄式的高位上。波斯王誇張的高台連人肉階梯當然是最為具象化的設計,先知則是在劇情裡擁有了比斯巴達王更高的權力位階(雖然是受制於旁人的)。最精彩的還是皇后在議會上所做的演講,她不但直接站在扇形構圖的焦點上,更在驚心動魄的奪權戲碼裡擔綱主角。最諷刺的莫過於奪劍殺人的橋段,這個動作本身就將性活動中「男性/侵入者」、「女性/被侵入者」的地位做了互換,而那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耳語,更是對男性喜好誇耀性能力的文化做出最精彩的反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