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2日 星期一

既無真情,何來好戲?─評《梅蘭芳》

《梅蘭芳》海報陳凱歌懂得讓邱如白對著少年時期的梅蘭芳,侃侃而談真情在戲中的重要性。然而諷刺的是,《梅蘭芳》就紮紮實實地敗在這個「真」字上頭。為了塑造梅蘭芳的高潔氣質,劇本真將其所做所為寫得一塵不染,讓卸下了臉譜的梅蘭芳,依舊好似畫著一副花臉般,叫人看著如隔靴搔癢,難以進入這位一代名伶的生命中。

就算不重提《霸王別姬》的經典地位,單就《梅蘭芳》的前段來看,或許誰都不相信陳凱歌對於京劇題材的掌握無能為力。少年梅蘭芳在鏡頭底下,將桀傲不馴的叛逆,化在陰柔身段與壓抑的情緒表現裡;與十三燕之間的對台戲,其中展現兩代壓抑的情感,以及時代舞台的殘酷,直教人動魄驚心。鬥戲過程中,梅蘭芳這方多用觀眾的視角,緊跟著台上那個「她」的一顰一笑;而十三燕這頭,即使剪接已經明示戲迷的背棄,鏡頭仍然小心翼翼的切在舞台的前緣,讓電影觀眾一同體會了十三燕那忍受寂寞,堅持唱完最後一個身段的辛酸。

少年梅蘭芳的故事,道盡戲子用台下的血淚鑄成台前風光的矛盾、掙扎;也在黃馬褂和洋留學生的對照之間,展現了那個巨變時代的氛圍。這個段落中無論梅蘭芳也好、十三燕也罷,兩人在戲台下對白的口條仍然維持著極戲劇的怪腔,然而即便如此,卻未嘗使人感到一絲的矯情。每個角色的表演恰如其分,運鏡、對白與事件橋段亦是飽滿豐富,大有挽回陳凱歌盛名的氣勢。

不料進入中段以後,黎明與章子怡兩大主角翩然出場,電影卻也每下遇況。我無意將原因歸咎於兩人的演技,因為憑著劇本對二人調情的有氣無力,恐怕是難以靠著演員個人的能力去彌補的。

如果說梅蘭芳與十三燕間的情誼,可以敷衍成時代更迭的悲壯輓歌;那麼蘭孟之戀,同樣也可以加油添醋,賦予更多人性的掙扎。兩人台上、台下間的性別倒置;公眾人物面對社會輿論加諸身上的枷鎖;甚至是藝術成就與私人情感間的取捨衝突──每一項鋪排起來都可以劇力萬鈞,揪起觀眾的心緒。然而《梅蘭芳》裡卻是樣樣都沾上了邊,樣樣也只沾上了邊。最可笑的莫過於那場意在棒打鴛鴦的槍擊戲碼,持槍人才泣訴完男身女心導致精神錯亂的折磨,梅蘭芳的回答台詞竟是如此無關痛癢、文不對題、答非所問。而有「冬皇」之稱,以女扮男聞名的孟小冬,在面對這樣的質問時卻毫無表演空間,一個好端端的重要角色就被編導擱到了一邊。最偏激的戲卻搞出了最散亂、最無厘頭的收尾,著實浪費了這段愛情的特殊性。

《梅蘭芳》劇照:黎明、章子怡且莫說這段愛情背後多少象徵、衝突可以發揮。就算退一步將它當成簡單的羅曼史看看,電影中也鋪不出那熱切的愛戀。孟小冬何以離不開梅蘭芳?梅蘭芳何以在孟小冬處可以消解孤單?台詞雖然寫得明白,然而故事卻說得不明不白。即使梅蘭芳對情感壓抑、內斂,電影仍然可以用鏡頭、用意象的推砌,去代替角色說出他們不敢說出的情感。然而陳凱歌卻寧可用了許多心血,花在福芝芳與孟小冬的女人對話上。總而言之,青年時代的梅蘭芳,就在這蜻蜓點水、一再離題的混亂故事裡,被平平淡淡地帶過了。

為什麼梅、孟之戀會寫得如此尷尬?我的臆測是,這段戀情算是婚外之情,拍得輕描淡寫,都已經喚出了元配梅芝芳的苦情。若要拍得濃了,恐怕終究有損梅蘭芳之格。

《梅蘭芳》劇照:孫紅雷至於進入日軍侵華時期後,真叫人搞不明白電影名為《梅蘭芳》還是《邱如白》了。藝術是否具有獨立的價值?以藝術的犧牲換取政治上、民族上的認同是否值得?這些值得反覆思辯的議題,竟然無擱到邱如白的身上。至於梅蘭芳──為了展現其高潔性格,電影竟擱下了他對戲劇的執著,全力刻畫他不屈的風骨。要將梅蘭芳寫成愛國志士並無不可,然而脫離了京劇而單寫其愛國精神,如此終失了一代名伶的特殊性。即使梅蘭芳在抗戰中拒不公演,仍然有許多手法能端出京劇戲碼來,再透過戲中戲展現那些複雜的掙扎。可惜梅蘭芳面對戲與民族情感間的取捨,一派地無動於衷,大大削弱了這個角色的力量。

總括來說,電影後半的梅蘭芳過於高貴。一切人性中的陰暗皆被抿除,終於將這個角色搞成了神像般的存在──高迥在上,卻了無生命。不若第一段,梅蘭芳擊垮其所敬愛的十三燕,甚至令老人家抑鬱而終那般,具有矛盾、高潮的衝擊。離了人性、離了真實的情感,就無戲可做了。邱如白的信箋言猶在耳,卻成了對《梅蘭芳》最大的諷刺。陳凱歌何時能再建立《霸王別姬》的經典地位?恐怕影迷也說不得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