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機做為一種工具,在不同的使用者手上就會產生不同的意義。在導演的手上,是個藝術創作的工具;在一般業餘拍攝者的手上,則往往被當做分擔記憶的用途;而若是在新聞從業人員的手上,則又成為傳播事件的媒介。當然,身分與用途之間的關聯性並不是絕對的一對一,中間有流動的可能,在這裡僅僅是為了便於理解而取概略說明。把焦點拉回電影裡,則可以發現攝影機在三種功用之間轉換,讓意涵變得更加立體與深刻。
在災難發生之前,包括貝絲(Beth,奧狄提耶斯曼 Odette Yustman 飾)與羅柏出遊的影像、派對上錄下的祝福,都是個私人的、承擔記憶的功能。這種私人的紀錄通常是根據情感來決定選取的目標,於是,在影片裡就有了情感的巧妙衝突。對羅比來說,派對上的朋友祝福絕對沒有貝絲與他出遊的記憶來得重要,所以他對於舊影像被洗掉這一點顯得憤怒但又不便於發作;而掌鏡的哈德(Hud,T.J.米勒 T.J. Miller 飾)也因為想利用掌鏡的藉口假公濟私,讓與羅柏交情疏遠的瑪琳娜(Marlena,麗茲凱普蘭 Lizzy Caplan 飾)尷尬的在鏡頭面前,長時間的不知所云。
但是這些個人情感的衝突並沒有機會產生碰撞的能量,因為天搖地動之後,影片的重頭戲來臨,這時攝影機已經轉換成傳播媒介。我們看到類似新聞媒體的運鏡方式,鏡頭的焦點從平凡的面孔記錄轉換到罕見的場面獵奇;火球、掉落的自由女神頭、倒塌的大樓,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怪物的長相,一一被拍攝下來,並且在人們的肉眼無法看清事情狀況的時候,錄下的影像立即被倒帶播放,成為眾人的資訊來源。
當電影走到這個地步的時候,衝突已經不是存在於電影中的角色之間,也出現在觀眾與角色當中。前面的派對中,人物間的糾葛只被觀眾視為一種不露痕跡的角色介紹,看不看得清楚無所謂;然而怪物出場之後,牠的長相成為觀眾最急切知道的訊息,相對的,劇中角色反而是逃命第一、救人第一,劇烈的晃動與頻繁的開機關機變成常態,也讓觀眾在恐懼之餘,似乎有更多焦躁的情緒。
由情感紀錄轉向資訊傳媒,再加上觀眾心中期待的藝術美感,三個身分在後段急遽的衝突著,而且沒有一方獲得滿足,羅比的甜美回憶被洗到剩下零星的三個片段、事件的紀錄也因為雜亂無義的鏡頭而支離破碎,觀眾對劇情則是一頭霧水,甚至可能因為這樣的鏡頭作嘔,一時也感受不出美感體驗。事實上,這種不完美就是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衝突下造成的悲劇。在形式上,它呈現於裡外不是人的運鏡與剪接;在內容上,它則呈現於國家機器與小市民對於災難的態度。

到此為止,群體與個人間的衝突又被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審視了一遍,然而若本文的探究僅止於此,那麼也不必大費周章再寫一篇了。對照全知觀點/第一人稱之間的衝突,從攝影機功能與記憶選擇的觀點來切入,還可以發現一個弔詭之處。
做為電影觀眾,在藝術性的漂亮鏡頭不可得的時候,一般說來媒體式的紀錄會比情感式的記憶來得有意義。畢竟這個故事為何發生、經過如何、結果如何,這是理解劇情的關鍵,而人物的情緒卻不見得那麼重要。所以,簡單刻板的人物演出高潮迭起的劇情,往往比深刻的情感表達但劇情遲緩平靜的電影來得受到大眾喜愛。然而,在這部片子裡,後半段岔入的三段貝絲、羅柏交往的影像,雖然惡意的阻斷了觀眾看怪獸的情緒,但是這片段的談情說愛場面,卻比怪物更像是劇情推進的樞紐。羅柏的深入絕地不是要去消滅怪物,成為人類(紐約)救星,而是為了救美。如果沒有這些無意義的岔入補完兩人之間的曖昧關係,整個劇情將會變得相當不合理。更何況,在這些鏡頭裡,還隱藏了一些故弄玄虛的線索,為了可能的續集或其他電影以外的宣傳噱頭鋪路。
於是,我們在這裡被小小的教訓了一下。紀錄、傳播或是敘事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固定的模式,每一個鏡頭能發揮多少的功用,都與整部電影的架構,甚至整個社會文化所賦與的意含息息相關。那麼,擴大來看,對於一整部的「電影」,該從什麼角度切入、該用什麼樣的預期觀看、該套入什麼樣的基本模式規範……諸多問題的答案是否那麼篤定,也許也該深深質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