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9日 星期二

舉重若輕、幸福風景:評《幸福路上》

寫影評經常難免好像牙尖嘴利,因為一般人沉溺感動的時刻,影評人還是用最理性的文字,一刀刀地肢解電影。然而論者並不是如此喜歡挑剔以為高,偶然看見他人看不到的美麗風景時,也才是批評的樂趣所在。2018年上映的動畫電影《幸福路上》,上映後在一般觀影群眾之間似乎沒有掀起很大的波瀾,然而在近乎包場(全廳只有兩個人,比2017《台北物語》上映首週的情況還慘烈)的影廳裡看完之後,我就有這種看見獨特風景的衝動,非得要扯開嗓門大聲宣傳,即使不能造成奇蹟,至少也對得起寫過的評論文字。

《幸福路上》明顯看得出來是一個有自身經歷做為背景,擴寫出來的成長故事,而且集編、導於一身的宋欣穎,對這些事件不改編、不影射,直截了當的就在劇情之中呈現出來。什麼蔣公看魚向上游、陳水扁當選台北市長、九二一大地震、馬英九勝選、九一一恐攻,還有太陽花學運等等,約末1970年代後期到1981年前期成長過程中經歷到的事件,在故事裡頭都以原來的時空、原來的事件呈現。不過,故事的主線在處理這些龐大的背景時,姿態十分地輕盈。除了把焦點停留在女主角林淑琪成長的過程,不對歷史事件做太多的著墨之外,導演也在這裡運用了動畫的專長,把很多沉重的議題,用小女生童話式的幻想帶過。從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的處理似乎迴避了時代的問題,把故事弄成單單只是小女孩對「幸福」的個人追尋,而且在每次追尋過程中碰到了困境,幸福的答案就被指向「能吃飽就是幸福」的小確幸上,做小了整部電影的格局。

然而《幸福路上》的醍醐味就在這裡。事實上在小確幸的表面之下,其實電影透過許多精心設計的小細節,把應該深入的挖掘思索,都藏在不影響故事主線進行的小地方。留心的人在追著女主角的幸福之路快速向前之時,還是可以在路旁小巷的轉角處,找到令人驚艷的風景。

我以電影中的一個支線為例:女主角林淑琪被設定在1975年4月5日出生,恰好是蔣介石過世之日。劇中,女主角自行把學校裡學到的「偉人 蔣公」的故事與自己的生日串起來,以歡欣慶祝的想法來結合這兩個日子,對於熟悉當時政治氛圍的台灣人來說,應該會對這樣的連結多少感到有些違和。在電影中,此時讓一位經歷過白色恐怖的表哥出現,並且答應送林淑琪一只紅色的手錶做為她的生日禮物,而這位表哥因為刑求而喪失了辨色力,誤送了黑色的錶給女主角。紅與黑,一則暗喻了喜慶與哀悼,而以生日禮物由紅變黑,巧妙地暗示了國家機器抹去每個人自己的生命歷程,強迫時人必須為獨裁者逝世哀悼的力量;另外一方面,同時也妙喻了沾上「紅色共產」相關事物,就可能列入「黑名單」的政治氛圍。

與這個雙層暗喻呼應的,則是在表哥講述自己因為接觸禁書而惹禍上身的經驗時,動畫卻不直接呈現寫實的回憶畫面,而是用林淑琪的幻想帶過。在那場幻境之中,冷戰時代資本主義陣營與共產陣營對抗的大歷史敘述不見了,被替換王子對抗壞人、找尋公主的童話故事。因為前段所提到的巧妙暗喻,讓這樣的呈現方式就不是逃避問題,而是用個人的小歷史,試圖去解構大歷史敘述的反抗。表面上溫柔退縮,不過真正的力道未必輸給在第一線衝鋒吶喊。

這一段小故事裡的趣味還沒有在此完全結束。這位表哥後來去了美國,在他的明信片中說,呼吸自由的空氣讓他重新看到了色彩。而電影畫面上,呼應重新看到色彩的畫面,是一張表哥和他美國的伴侶在聖誕樹前合照的照片。後來,女主角終於踏上赴美追幸福的路時,真正看到了這棵聖誕樹,她想到的卻又是家裡媽媽代工聖誕飾品的過往。美國與台灣政治氣氛對比的象徵,先被解構成吸引女主角嚮往美國花花世界的個人內心小感觸,但是卻又接回了國際分工體系之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諷刺。在宋欣穎的巧手之下,歷史與個人的生命就是這樣大中見小、小中見大,環環相扣,分毫不能失。

除了這種精妙的劇本設計之外,《幸福路上》另一個叫人讚嘆之處,則是對於主題「幸福」的呈現。也許是因為選擺了動畫素材,宋欣穎針對劇中人物的設定,帶著濃濃的「卡通味」。大部分出場比較多的角色,都陽光、善良地不像是現代電影中會出現的角色。劇中雖然提到了父母與兒女之間對人生規畫的衝突,然而沒有經過家庭革命式的反抗,每次衝突總是有一方會簡單地讓步;而且讓步一方的委屈,日後也沒有成為更大衝突的導火線。然而,一片的光明美好,並沒有讓幸福之路走得非常順利。林淑琪在人生被壓抑的時刻,屢屢都能夠找到機會、也下定決心走出舒適圈,冒險追求自己心中的幸福樣貌;但是她每次追尋的結局,卻又帶上一些殘缺;而在發現自己的追尋依然一事無成之餘,林淑琪終究沒有喪失掉迎向陽光的機會和勇氣。對多數的人來說,心中的大志終將被現實磨平,這是導演對人情的洞悉;但同時,一些勇者還是會保持著敢於作夢的赤子之心,讓現實還沒有墮落成完全的市儈社會,這又是導演最溫暖的同情。

《幸福路上》不是完美無缺的作品,平心而論,即將收尾之時有些突兀的剪接,有些破壞了一直相當流暢的節奏。同時,對於近代社會事件的處理,似乎力道就不如前面充足。不過一個故事能夠處理到如此厚實,卻又保持著表面上的輕巧、平淡的童心,真心希望這樣的作品,不會因為慘澹的票房而被埋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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