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7日 星期日

嚴苛的控訴─評《囧男孩》

跟大多數以兒童為主角的電影差不多,楊雅喆導演透過《囧男孩》來追憶、懷念甚至是悼祭童年。不切實際的幻想、急切期待長大的心願、面對大人誤解的無力,或者是對玩具的渴望,諸多兒童成長電影熟悉的元素放在電影裡重新雜燴一次,帶有些甜蜜、有些苦澀的懷舊滋味就這樣傾洩而出。同時,《囧男孩》採用了台灣電影慣有的故事節奏:緩慢而藝術化的鏡頭、大量的空景,文藝式的旁白,還有一點點後設味道的演出。在這些手法的限定之下,發展為快節奏童年記趣式電影(如同預告片剪接的節奏)的可能性完全消失,變成了純粹讓成年人陷溺於童年憶往情緒的故事。

過度強調藝術性的敘事方式,其實讓電影中的童年有失了真的遺慮。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囧男孩》故事中所反映的童年,本來也並不純粹。固然,由於這部電影的創作者在台灣成長,其所見、所聞、所經歷的都與台灣觀眾處於同一個大環境之下,所以故事中所取用的元素會讓觀眾很親切,大多數的人都能從其中找到那個記憶中熟悉的身影,但是電影中濃烈的童年氣味,卻不完全是靠著這些令人熟悉的素材在烘托。實際上,在《囧男孩》中真正用來標記童年的,反而是成人的世界。更精確地說,電影是透過和成人世界之間的對立、反抗和控訴,將成人世界完全化為「他者」,才讓童年找到自我的定位。

在台詞上,楊雅喆毫無保留地讓兩個小孩對成人世界充滿敵意。像是美麗女孩林艾莉的父親,只因為牽手的動作,就被「二號」(潘親御飾)故意曲解成是她的男朋友,將其身影置放到「一號」(李冠毅飾)情敵的位置上;又或者像是透過旁白將成人倒垃圾的例行公事與魔笛的故事連結,讓每個大人都變成了被催眠的老鼠;再不然,就是更大喇喇地讓玩具店老闆舉起槍,來了一場宜截了當、以大欺小的武力恫嚇。這些外在的、白話的控訴無所不在,然而這還不是《囧男孩》故事中最尖酸刻薄的部分。

最令我感到諷刺的地方,還是莫過於兩位囧男孩的夢想,是多麼地商業化,而充滿成人世界經濟規則運作的痕跡。「一號」對於異次元念茲在茲的,居然是湊足了多少存款才能跑去水上樂園做一次旅行;而「二號」迷戀的機器人「卡達天王」,就算沒有黑心玩具店老闆的作梗,也終於還是成人掌控的玩具廠商製作的整套削錢陰謀。兩個人童年的純真幻想與渴望都這麼深深被成人綁架而不自知,也難怪這兩條線到了最後會引發如此嚴重的衝突,讓一段純真的友情樂章奏得調不成調。當「一號」將千元大鈔砸向「二號」的一幕出現時,其中的酸味兒著實讓我癱軟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暗自心驚。

《囧男孩》劇照:李冠毅
我不免想起那意味深長(雖然可能有點格格不入)的故事──「快樂王子」。當燕子將快樂王子的寶石眼珠丟進賣火迆的女孩口裡時,我一度感到困惑。因為寶石可以換飯吃,卻不能當飯吃,放進小女孩的嘴裡,不但於事無補,還更可能弄巧成拙。後來回想起來,才發現快樂王子這樣的救濟多麼廉價而噁心。賣火柴的小女孩死於幻夢的消失,而快樂王子試圖用金錢的規則來替代那些火柴點燃的美好,這樣緣木求魚的工作,也無怪乎最終要以心碎的失敗告終。

楊雅喆將其對於成人世界的憤恨一骨腦兒渲洩在文本之中,讓人看了怵目驚心。我對於這些控訴雖然感到不安,卻並不憤怒。畢竟成人世界的勾心鬥角、弱肉強食,讓人毫無辯駁的餘地。然而,電影對於此一部分的傾力刻劃太過強烈時,卻也削弱了一些對於童年本質的探索,使得童年世界失了真,變成厭惡成人世界的一個桃花源而已。這可能是讓我覺得《囧男孩》最至為可惜的部分。其實在「一號」、「二號」、林艾莉與十隻電風扇共譜的舞蹈裡,有那麼稍稍地抓住了一絲童年的神韻,只不過接下來的電影,就在與大人的對抗,和囧男孩們自己對童年的背叛中度過。這部分的自省固然可貴,卻也不免顯得太搶眼了。

《囧男孩》劇照:李冠毅、潘親御
我不否認《囧男孩》其中的懷舊元素,仍然可以輕易地讓許多成人們湧出回憶,但是千萬別步上了電影的後塵,別只用對童年美好的懷念,來作為對現實生活失意的抗議。找回而非憑弔失落的「赤子之心」,這或許是離開了戲院之後,觀眾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替電影補完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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