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樣的生命困境,才會讓人需要以「流浪」的方式進行一場自我放逐?在陳芯宜導演的新作《流浪神狗人》當中,成功地描繪出一幅信仰崩壞時的虛無圖像,讓神、人與狗之間產生了意象上的重疊與呼應,才能在看似雜亂無章的多線故事之中,提供觀眾一條進入電影的線索。
我在這裡所謂的「信仰崩壞」並不是簡單的「不相信任何信仰」,如果單單僅是對信仰的反抗,整個思考就過於單向而淺薄。《流浪神狗人》之中對於信仰的態度是曖昧的,片中的角色們基於對生命的無力,往往必須尋求信仰上的慰藉,然而信仰對於他們脫出困境之事卻沒有直接正面的幫助,而且教條式的規範與儀式還常常使他們走向更進退維谷的情況中。當意念跟隨劇情的進行,夾雜在信與不信之間遊移不定的同時,那種漂移失序的不定感,正提供了這部電影牽引情感的動能。
在電影之中,宗教無疑的是各組人馬信仰的核心,所以我們看到佛像的手部特寫、看到陽光下晃蕩的十字架、看到不斷叩跪禮佛的場面,還看到了有類神像博物館似的奇觀。各種宗教符碼泛濫在鏡頭之間,不免教人想到青青(蘇慧倫飾)第一次完成手模工作後,大量商品廣告的蒙太奇──當任何事物在商業思維中都能被定價、大量生產、大量消費與隨手拋棄,於是宗教似乎也貶值成為另一種廉價商品。這樣的說法似乎褻瀆神明,但是想想在連串廣告看板拼貼之後,鏡頭赫然以「天國近了」這樣的傳教標語作結,這樣的推論與電影應該並無太大的悖離。
若要從宗教做為觀察點來切入,那麼黃牛角(高捷飾)這條線無疑是最好的探索指南,他的工作就展現了宗教最風光以及最落魄的兩個層面。他的神明車在廟會上扮演接受信眾膜拜的角色,甚至陰錯陽差地撈過界,解救了必勇(不浪‧尤幹飾)和青青兩個基督徒;但是同樣的車,卻也運載了被拋棄的神像,還不聽使喚地將牛角困在山路上,讓他存錢的計劃又要向後延。
牛角對於神明的這種兩面性格十分洞悉,所以他可以很冷靜的在向神像叨念完自己的願望之後,反過來消遣神像被遺棄的事實;也可以在抽籤機做下手腳,張張都給人吉籤,反正人所要的往往只是一種激勵,準不準還在其次。不過另一方面,牛角卻又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這些神明上,在遇上仙仔(張洋洋飾)之前,有任何請求還是全部都會向神明報告得一清二楚;甚至在撿拾被遺棄的神像時,劇情刻意不交代牛角得知神明所在的方法,然後透過他的對白,不斷丟出牛角是接到神諭才獲悉地點的假象。相較於青青與必勇對信仰出現尖銳的質疑與衝突,生活在夾縫深處的黃牛角卻呈現一種矛盾的和諧;也因為這種和諧,讓黃牛角在全片眾多的角色中,成為唯一能夠輕易超脫苦悶情境的人。
然而,這種超脫其實也相對地反諷出信仰的廉價。黃牛角對於神像永無止盡的喋喋不休,是將「祂」當成了「他」,神明的地位不再是高高在上、賜福降禍的主宰,而是普通的人類、普通的朋友,就算成為他人傾訴心願的對象,也僅僅是如同朋友一樣的地位。人神之間的分際不再明確的時候,我們不禁也要懷疑起片名將神、狗、人三者並列,是否也意味著狗與人/神的分際其實也不存在,就像結局那一幕,百萬冠軍名犬與普通流浪狗混跡在一起的時候,其實彼此也沒有太大的分別一樣。這可以算是資本主義社會造就出來另類的新〈齊物論〉,不過帶來的不是莊子的逍遙自適,而是缺乏出路的苦悶。除非模擬黃牛角「賠錢當成買水蜜桃」這種阿Q式的自欺欺人,不然難免會出現必勇心理上「做什麼都沒有用」的怨懟。
到了最後,我們才發現無論怎麼樣去尋找形而上的信仰依歸,到頭來還是跟著本能在生活。牛角留著阿仙在身邊,並與他產生相依為命似的情感,實際上阿仙永無止境、填不飽的肚腹,就是人類生存本能的最好象徵。整天在眾多神佛之中打滾的牛角都向生存的基本慾望妥協,對於其他人物展現出來種種為工作忙碌、為金錢出賣肉體的現象,電影也就失去了嚴厲批判的正當性。於是整部《流浪神狗人》在針對台灣的社會現象進行諷刺時,少了恨鐵不成鋼的尖酸刻薄,多得是同流合汙的無奈苦笑。
幸好,我們倒也不必認為所有的信仰價值都有如泥菩薩過江一樣自身難保。畢竟在醉酒或是精神恍惚的情況下,人們還是可以透過蒙昧不清的偶像膜拜,誤打誤撞地找到繼續生存下去的價值。這恐怕是陳芯宜導演對劇中角色、電影觀眾以及創作者自身來說,所賦予的最大同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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