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2日 星期一

《珍愛人生》的兩個女人

《珍愛人生》海報《珍愛人生》(Precious)談的是一個貧窮非裔女性如何反抗命運的故事,「貧窮」、「有色人種」、「女性」三者身份相對於資本主義的、白人的、男性沙文的傳統美國社會來說,都是處於弱勢族群的角色,鮮明的弱勢者符號,也幾乎註定了觀眾必須施予同情的角度。幸而導演李‧丹尼爾斯 (Lee Daniels)用割裂的剪接以及仿紀錄片式的鏡頭晃動或拉近/拉遠,稍稍冷卻了濫情的可能。不過,我並不僅僅因其較為收斂的氣氛營造而感到滿足,而是試著想要在這個人奮鬥史之中,看見更多的意義。值得慶幸的是,這個貪婪的要求,在電影對於旁支人物優秀的形象塑造下,竟也順利的獲得滿足。

在《珍愛人生》中出較有戲份的角色幾乎都是女性,尤其圍繞在主角身邊最重要的幾個人物:由莫妮卡(Mo'Nique)飾演的母親、由寶拉巴頓(Paula Patton)飾演的語文教師,更是各自代表了一方的勢力,在女主角珍愛(Precious,嘉柏莉西迪貝 Gabourey Sidibe飾)的身上,展開一場權力的拉鋸。這幾個角色的演出,交織出更精彩的圖像。

父權社會中賦予男性征服、佔有女性(以提供「愛」與「照顧」做為包裝)的權力,使得珍愛的母親失去保護女兒的勇氣;而顢頇的社福體系對於個案訪查的工作,既無能為力又虛應故事,更造成珍愛悲慘人生的延續。由此可見,珍愛面臨的境遇,是整個結構的壓迫,而不是個人運氣的不佳。既然是結構的問題,勢必不只有一個人會面臨相同的處境。珍愛在文學課堂上的同學們固然同樣是體制中的受害者,其母親以及語文教師──這兩個牽動她生命的長輩──其實也都碰到「如何去面對體制壓力」的難題。她們對於生存之道選擇的差異,也造成了後來截然不同的境遇,而以她們為首的兩個場域:家與寫作班,也呈現了極為相異的氣氛。

《珍愛人生》劇照:莫妮卡 Mo'Nique、嘉柏莉西迪貝 Gabourey Sidibe
毫無疑問地,直到最後一場大告白之前,珍愛的母親在電影中並不是個討觀眾喜的角色。單單見她好吃懶做、指使女兒,甚至是連珠砲般還帶有節奏感的長串俗話狂飆,都在電影敘事偏向主角立場的情況下,通通被歸入反派的形象中。然而,在最後她對著社工與女兒一場憤怒揉和著悔恨的宣洩,卻幾乎又激起了觀眾的同情。導演在這場戲的鏡頭處理上,幾乎與珍愛向社工吐露家庭實情的戲差不多,也就是說,雖然珍愛的境遇極大部分可以歸咎於母親的責任,但是電影並未對兩人進行道德上的揚抑褒貶。這種冷漠的觀察角度除了避免過於濫情的目的外,其實也可以解讀為對珍愛母親境遇與行為動機上的同情,沖淡掉了對其行為後果的譴責。

珍愛的母親在面對體制壓迫並非沒有憤怒,但是在行動的策略上,她卻試圖由體制內的方式爭取自己的空間。當她面對丈夫行逕的忍氣吞聲時,代表的不是默許,而是為了確保得到男性照護的羽翼而做出的交換。而悲劇的是,這樣的策略非但無法奏效,同時還使得她自己也成為壓迫體制的一部分。所以,儘管珍愛的父親在鏡頭中出現的極少,但是他的存在仍然嚴重地干擾著這對母女相互理解的可能。珍愛的母親不斷地動用她的權威身分來規訓女兒,宣洩的是她對女兒性吸引力的憎恨;而珍愛也因著父親帶給她的身心創傷,永遠失去了與母親和解的可能。

《珍愛人生》劇照:嘉柏莉西迪貝 Gabourey Sidibe、寶拉巴頓 Paula Patton
面對母親的規訓,珍愛的反抗之路是由寫作的學習開始的,而給她這份武器的語文教師蕾恩小姐(Ms. Rain),自然是與她母親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是,在膚色上蕾恩小姐與珍愛的母親同樣是有色人種,但是在性傾向上,她卻是個女同志──一種可以完全與「渴求男性」劃清界線的身分。我無意聲稱對父權的反抗必須如此絕對,而是將它讀成一種象徵。這種激進的絕裂使她一切行事都剛強而自主,反而能為自己掙得應有的尊嚴與生活空間。

在蕾恩小姐的帶領之下,一對一教學(Each One Teach One)寫作班儼然是個小小的反抗軍。這個班級的成員幾乎都是女性,只有一個鏡頭偶然出現男性學員的影子,而且他還沒有其他的戲份。這些學員們將照顧珍愛的男護士「虧」到羞赧無言,展現了與現實世界倒置的性別權力位階,由此看出這些「惡女」如何跳出了父權的規訓;而她們之間由對立走向親密的關係,和珍愛與母親之間日益嚴重的對立相比,又彷彿是女人應該如何對待女人的深刻寓言。

從珍愛家與寫作班的對比中,顯示出珍愛的人生不僅只是一個力爭上游勵志故事,也可以看成一卷女性運動的面面觀。而從這個角度切入,來看嘉柏莉西迪貝、莫妮克不符時下對女性外表審美觀感的造型時,似乎又有了另一種意義。


2010年4月7日 星期三

矛盾的靈魂─評《一頁台北》

《一頁台北》海報《一頁台北》上映的時間在清明節前後,而台北的天氣也很配合節氣,開始鎮日雨紛紛了起來。電影院外的柏油路濕漉漉地,而進了影廳之後,才發現濕漉漉地柏油路映上各種路燈、霓虹燈的反光,就成為屏幕上演出的舞台。在現實中,潮濕的天氣往往是台北被人所詬病的理由之一,不過在電影中,這景緻反而營造出鏡花水月式的浪漫氛圍──師大夜市、大安森林公園、榮星公園,或者是其他台北的大街小巷,都是真實存在於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然而在電影裡,我們看不見這個城市的髒亂與陰暗、聽不到旁邊的喧囂與煩擾。可人的女孩郭采潔與高雅的配樂取而代之,給台北打造了另一種風貌。

但我並不因為這樣的觀察,而認為《一頁台北》不配掛上「台北」之名,因為從精神上來說,這部電影真是徹底反應了台北這座城市的靈魂。

這要先從電影裡的「劇中劇」開始談起。片中好幾處有電視的戲,劇中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同一頻道的鄉土狗血大戲。片中有槍、有巴掌、有呼天搶地的台詞、有浮誇的表演方式,讓黑道老大豹哥(高凌風飾)邊看邊笑罵「哪有這種事」,也讓影廳裡的觀眾對於這種作品提供的「美感」發噱。然而,這些對於鄉土劇的種種嘲弄,拿來評判《一頁台北》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電影裡一樣有著警匪追逐或爭風吃醋的狗血劇情;柯宇綸、張孝全、姜康哲以及一干黑道混混的表演,同樣也浮誇而刻意。然而電視裡的鄉土劇成為無聊、低俗的平民娛樂象徵,而電影卻把自己的劇情渲染成雅緻的浪漫小品,就連幾句俗話都說得溫文儒雅。

《一頁台北》劇照:姚淳耀、郭采潔這種矛盾的對比,把台北自高身價的城市性格表露的一覽無疑。這個城市其實充斥著極大量從外地尋夢而來的遊子,但是「台北人」對於其他縣市的鄙夷又那麼惡名昭彰。正如同電影引用鄉土劇來自嘲一般,台北引以自豪的高雅氣息,實際上又有多少不是外地那些土味兒生活的包裝呢?我很難斷定這種台北靈魂的精彩展現,是來自身兼編、導的陳駿霖縝密思索後的有意為之,還是在台北住久之後潛意識的無意流露,可以肯定的是:《一頁台北》中虛假、美化的片段,恰似透過諧仿的方式,不著痕跡地揭穿了這座城市的真面目。

看透這一點後,這部電影非但可以掛上台北之名,甚至也只能掛上台北之名。而那些不合理的、太斧鑿的劇情轉折,也變成自成邏輯的安排了。然而,《一頁台北》真正讓我喜愛的地方,倒不是這種台北靈魂的深刻呈現,而是在於其穿插笑料的方式。這幾年來的國片為了吸引觀眾,免不了都要安排笑點,然而這些笑料的安排總是需要一些有爆點的演出或台詞來輔助,常常讓各種類型的電影都莫名其妙地變成喜劇片。然而《一頁台北》的幽默總是藏在平凡無奇的台詞與表演之中,就像姜康哲與黑道人物相處的兩場戲,他只要維持平凡的表情,加上幾分天然呆的台詞,幾乎沒有起伏的戲也可以逗得人捧腹。這種高段的幽默,是我個人希望將來還能在國片裡看見的。


2010年3月20日 星期六

金穗32之3言2語(二):感動之畫

在動畫業界打滾三年,今年看見《靠岸》的慘劇實在不勝唏噓。還好金穗獎的動畫作品一洗去年的乏善可陳,無論在題材、畫風、創意、精緻度上面,都有令人驚喜的表現。其中《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我已在本系列文中第一篇專門推薦,接下來針對其他的動畫片做簡單的隨寫。沒被我寫到的不見得不好,有的是還沒看、有的是覺得整體水準不錯但沒什麼能大書特書的點,限於時間只好割愛。

《簡單作業》:本土情懷廣播劇

在去年我針對金穗獎動畫入圍作品的小觀察裡,提到所有作品都沒有配音,以致和觀眾產生距離一事。我的個人意見應該不至於巨大到能影響創作者,但是今年有了《簡單作業》的勝出,可想而知我的期待。

《簡單作業》故事相當簡單,畫風更是粗糙(當然,這粗糙是經過設計,很有味的),妙味橫生之處就是仿布袋戲腔調的台語旁白。其實我個人認為,觀賞本片把眼睛閉起來比看畫面還有味道。這個特色讓我對於《簡》片是否可以稱之為「動畫片」感到有些猶豫,但是看起來非常愉悅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我說啊,」我說。》:私人情事的迷宮

《「我說啊,」我說。》這類個人情感的喃喃自語一向不是我喜歡的口味,但是本片用一鏡到底的方式,讓鏡頭在猶如一幅巨大圖紙的背景上遊移。一鏡到底需要對分鏡精準的算計,更需要對運鏡節奏有相當大的自信。本片在節奏掌握上哀傷而不凝滯,淡淡的憂傷中相當切合都會人情感的飄移與迷惘。而故事濃濃的繪本風,或許也有些文藝青/壯/中/老年喜愛吧?

《塗鴉狗 SPOON》:無聲的孤寂

跟《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一樣,《塗鴉狗 SPOON》也用動畫與真人結合演出。畫面的質感與台灣常見作品不同,看到是出於台灣的校園還頗令人驚喜的。前半段看著被困在牆上的狗狗試著與人互動卻不可得,只能在孤獨中耍寶自娛,相當令人動容。可惜後來出現危機的轉折太突兀,而收尾更嫌草草了事,讓優秀的畫面和討喜的角色少了具有深度的劇情支撐。

《離人啟事》:小人物狂想曲


小人物狂想曲引起共鳴的機會很高,本片談一個對工作厭倦的公車司機如何幻想能有更自由的工作,頗能讓工時超長的台灣上班族發洩些許鬱悶吧!

金穗獎部落格作品簡介頁面:
《簡單作業》
《「我說啊,」我說。》
《塗鴉狗 SPOON》
《離人啟事》

金穗32之3言2語(一):遺珠推薦

《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劇照
去年偶然的跟金穗獎結緣之後,今年又轉換了身份,以一個單純觀眾的角色來跑影展場次。因為只是觀眾,就開始有挑片看的權力,又因為挑片,所以要像去年那樣主題式的書寫就變得有些心虛。因此,這裡就只能針對幾部影片給予三言兩語的介紹,其中多半都是我個人偏好的。儘管金穗影展即將在3/21日,也就是本文完成後的隔天結束,但是未來尚有台灣各地的巡迴映演,有些片子也會有其他影展或活動的映演機會。如果情況允許,希望讀過這篇文字的影迷也能支持一下這些台灣電影的新希望。

首先來談兩部在會外獎(部落格達人獎)與正式競賽都成為遺珠,但我個人對此感到極為喜愛的作品。分別是洪詩婷導演的《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Viola: The Traveling Rooms of a Little Giant),以及裴玉華導演的《天使的歌聲》。

即使沒有看完全部48部作品,然而我幾乎可以確定《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會是我心目中今年金穗的首獎。這是一部真人與動畫結合的作品,以超現實主義的畫風、鮮麗而不俗艷的背景做為舞臺,搬演一個女人出生、成長、戀愛、分別、老去、死亡的種種生命歷程。

《維》片帶給我的美感體驗是超越金穗獎其他作品所能看見的,導演在將抽象的生命歷程畫面化時,展現了驚人的想像能力。新導演在處理抽象的感受時,等而下之的透過台詞告白,說教引人反感;過於自溺的,則大玩意象剪接、拼貼要觀眾猜謎,將電影節奏搞得讓人不耐。《維》的節奏不急不徐,隨著散文式的旁白,鏡中人物平穩地演出,並沒有特別違反尋常人類反應的動作,但是在平穩的節奏、刻意的定格,加上畫面其他元素的配合之下,這些熟悉的動作也蘊含了濃濃的詩意。

當然,受限於短片篇幅或是導演個人經歷,《維》片中對於女人生命的圖象只能稱得上簡單的鉛筆素描,蜻蜓點水的格局大概勉強稱得上可以稱得上令人挑剔的點。我不明白是不是因為對於主題的野心不夠,才導致本片不但在所有獎項鎩羽,甚至於甚少被提及,但是我很期待金穗獎的入圍作品能越來越接近這樣的質感。

相對於我對《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被忽視的疑惑,《天使的歌聲》在獎項上的吃虧很容易理解。坦白說本片實在太芭樂了,從開場「唱歌興趣與課業表現」孰輕孰重的衝突裡就一路老梗齊發、芭樂齊放,坦白說我也想不到有什麼讓它得獎的理由。不過──老梗芭樂片不會讓我看到想睡覺,基本上已經是種成就了,更何況本片要處理大量悲傷的內心戲時,節奏掌控相當良好,沒有過於冗長的鏡頭,根本是國片觀眾的福音!

《天使的歌聲》劇照

另外,《天使的歌聲》裡的小女孩在合唱中撫平了自己的內疚,而劇本在情感的刻畫上,也展現了跟「合唱」相當呼應的面貌:對位、和諧。無論是學校老師的管教、祖母和女孩間的互動還是蘊含親情的紀念物,每一個橋段、重要道具,都在合情合理的時刻會再次出現,在前後文的參照之中,深化觀眾的感受──其實說穿了,這是好萊塢電影常見到不能再常見的公式:「出現在鏡頭上的每個東西,都會有它的作用」,但是偏偏國片導演對這種人人皆知的俗濫手法,不是不肯青睞、就是不太會用。《天》片在應用上的渾然天成,展現出身兼編、導工作的裴玉華,絕對有操作商業電影的潛力。

同樣是受限於篇幅,《天》的缺點很明顯在於對「合唱」線的疏於經營,所以小女孩在合唱中獲得的成長觀眾看不見,最後自我療傷的感覺稍嫌薄弱了一點。我還滿希望這個劇本有機會在補足合唱一線,並追加祖父母的背景故事,形成長片的版本,應該能有《聽說》這般感人小品的威力。


相關聯結:
《維奧拉:旅行房間的意義》
電影網站
第32金穗獎部落格簡介頁面

《天使的歌聲》
電影部落格
預告片
第32金穗獎部落格簡介頁面

2010年3月9日 星期二

嘲弄的嘲弄─評《魔境夢遊》

《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被目為一部經典的成人童話,透過瘋狂的情節與對白,大大嘲諷了成人世界的乏味。但是回過頭來說,儘管許許多多的成人在回首孩堤往事的時候,都會對這部童話發出會心的苦笑,但令人遺憾的是,若我們真的回到童年的赤子之心,世界恐怕也不會變得更好。那些天真的、瘋狂的、有創意的、有活力的仙境,其實是躲在成人建立的秩序環境下奢侈的縱容。

上述感嘆的文字看似引言,其實應該是結論,是看完提姆波頓(Tim Burton)的《魔境夢遊》(Alice in Wonderland) 之後所激起的思索。這位向來以獨特美學著稱的導演,在迪士尼旗下的作品看似溫和了許多,過於刺激、詭譎的對白不復出現,但是整體故事的架構來看,依然顯得十分蒼涼。

《魔境夢遊》裡的愛麗絲(Alice,Mia Wasikowska 飾)從小女孩長成了大女孩,但對於成人的世界依然格格不入。在開場短短的求婚場合裡,電影讓愛麗絲的一言一行都與周遭的親朋好友間產生極嚴重的對立,於是,夢境就成為她逃脫的出口。然而,與原著《愛麗絲夢遊仙境》精神大為不同的地方是,這個「仙境」對於愛麗絲而言,不再是一個全新的、虛幻的、跳脫的、瘋狂的以及值得探索的地方。愛麗絲雖然透過夢境逃離了人世間的秩序,但是卻必須在夢境裡承擔眾人期待的救世主身份,去回復這個世界中的秩序。換句話說,整串任務的成功,對於愛麗絲來言就算是一種失敗。即使愛麗絲在倔強的性格驅使下,她也曾經試圖拒絕往命運走去,不過種種動作反而使她誤打誤撞地迎合了命運安排的結局。

儘管電影裡不斷反覆地問著原著中的無意義問題:「鳥鴉為什麼長得像書桌」 (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desk),但實際上,《魔境夢遊》卻離開去意義化的精神甚遠。整個故事的架構四平八穩,甚至直白不諱地鋪陳一個陳腔濫調式的屠龍故事。會有這樣的裂縫,我倒不認為是提姆波頓對於原著的誤讀。原因在於,電影並不是在描述夢想的建立,而是在演繹夢境的終結。在愛麗絲於夢境中冒險的過程裡,電影不斷對於她甦醒之後,夢境的存在性進行辯證。而從她甦醒後戳破他人的幻夢,又果決、斷然地投入現實世界,大談商業帝國的版圖擴張,我們固然看見了愛麗絲瘋狂的勇氣,但也意識到失去成人的羽翼之後,她的瘋狂夢想,也只能夠在「現實」層面中發展的困窘。


當然,單從觀察到故事結構中透出的矛盾後,就將《魔境夢遊》視為對《愛麗絲夢遊仙境》嘲弄而非致敬,難免顯得附會,所以我還要從電影中指出幾個地方,暗暗埋藏了諸多自我顛覆的詭異安排。例如一派良善天真的白皇后(The White Queen,安海瑟威 Anne Hathaway 飾)在調配藥劑時流露出的血腥氛圍、在處罰姊妹時又顯得偽善;又如瘋狂帽客(The Mad Hatter,強尼戴普 Johnny Deep 飾)鼓動民心的氣勢、對於自己存在的重視,與對愛麗絲的離去的牽絆,也都暴露其「瘋狂」似乎只是政治氣氛不佳時,賴以苟活的包裝。而夢境中的人物、場景與現實生活的對應,更讓心理學的嚴肅理論替夢境中天馬行空的程度打上幾分折扣。

這些現象不約而同地將電影中的夢境導向虛假時,原先看似矛盾的點反而產生了一致性,指明《魔境夢遊》對於赤子之心的思考,並不是表面上看來那麼淺白。看來,當觀眾習於期待提姆波頓以其獨特的思考模式顛覆傳統的平庸故事時,他卻反其道而行地用平庸的故事顛覆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文本。這步數妙雖妙矣,不過若要用來挑逗觀眾的樂趣,恐怕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2010年2月9日 星期二

秩序的依戀─評《艋舺》

《艋舺》海報「意義是三小?」電影這麼問,不過《艋舺》顯然不是一部願意放棄陳述「意義」的電影。一會兒想塞些成長的殘酷與哀愁、一會兒想表達人在江湖的無奈與心酸,順便還要帶一點地域文化的宣揚、一點逝去時代的感懷……

我曾經對於台灣電影寫過一項觀察:「許多自許本土情懷的電影導演,他們的影像和台灣社會的互動,似乎比較偏好『遲到』的對話。」鈕承澤導演似乎沒有以此自許,但是《艋舺》卻又不經意地落入這句結論之中。不只是將時空背景拉回八零年代、台北曾經繁華一時的萬華地帶,在劇情中更是寄寓了對種種舊時代、舊秩序逝去的無奈與感傷。

Geta老大(馬如龍飾)對於新興的勢力版圖與火併方式總是處於抗拒的位置;而灰狼(鈕承澤飾)則選擇隨波逐流,用「進步」的言論欺人同時自欺。《艋舺》在處理這兩種勢力的消長時,根本不見前者反抗的動作,獨見後者運籌算計的精準。將傳統角頭刻劃成全然挨打的弱勢地位後,卻又將其覆亡描述成悲壯輓歌來搏取觀眾的慨嘆,頗有《史記‧項羽本紀》中那種浪漫的歷史詮釋味道──在夠煽情的鏡頭語言引領之下,《艋舺》簡單地帶觀眾進入那淺顯的「英雄末路」悲劇情懷裡,自然不必關注廟口角頭的昏庸了。

且讓我把目光再拉回《艋舺》的主角群。「太子幫」五人都是正值成長尷尬期的青少年,但是不同於大多數成長故事中刻劃的叛逆性格,主角「蚊子」周以文(趙又廷飾)卻一直服膺於某種傳統的光榮與教條中。儘管電影裡刻意安排了一堂「三民主義」課程,用無聊、照本宣科的朗誦聲來塑造對於強人政治年代的反諷,但是爬出了牆外之後,周以文對於兄弟或老大口述教條的照本宣科,只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性格無論擺在黑幫片或是青少年成長電影的脈絡下來看,都是一反常態的。歸結起來,大概是某種失怙情結,讓周以文潛意識中捧起一個父權牌位的渴望,壓過了弒父的衝動。


迴護傳統的周以文固然如此,即便是侈言改革的「和尚」何天佑(阮經天飾),也得先在心中說服自己,他的所做所為是為了守住艋舺這塊本業,才能在象徵弒父的行動裡,做得理直氣壯。嚴格說起來,周、何的衝突目的並無二致,只有手段不同。換句話說,《艋舺》鏡中的黑道沒有「以武犯禁」的任俠之氣,倒是充斥教條、規訓的另一種尋常世間,只不過對於律法的定義稍稍有所不同罷了。電影類型層面的反教條,卻反而更彰顯其迴護教條的性格,這不但是種反諷,而且還是雙重的反諷。對比於《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的荒謬怪誕,《艋舺》裡的鈕承澤決定站回好孩子們的隊列裡了。

我並不是要抨擊《艋舺》劇情過於安全,這種作法其實對於電影──或者說打算賣出去的電影──來說是適當的,但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懷舊氣氛以及對大秩序的依戀,卻是我認為台灣電影創作者必須有警覺的部分。有《海角七號》、《一八九五》在前,又幾乎肯定有《塞德克巴萊》確定在後,這些近期台灣電影的大製作案無不往遺跡裡搭舞台,那麼失去了歷史的背書後,創作者的思惟還能不能處理更大的架構?

也許,在《艋舺》精確的執行能力,以及火紅的票房面前,這樣的思索不免被電影直接嘲弄一句「架構是三小?」我不得不說,《艋舺》應該得到掌聲,但是在掌聲以後,還有更多更多值得期許的突破。


2009年12月7日 星期一

情理之外─《暮光之城2:新月》

《暮光之城2:新月》(The Twilight Saga: New Moon)海報回想一下我跟《暮光之城─無懼的愛》(Twilight)相遇的過程,其實就是某個到了戲院還拿不定主意要看什麼片的下午,瞄了一眼影城外貼著的海報,就莫名其妙地跟售票員報了它的名字。當然,根據前幾週在戲院正片前預告留下的淺薄印象,依稀知道是人類女孩愛上吸血鬼的故事,不過我壓根沒想到的是,電影並不是全程在為男女墜入愛河的過程做鋪陳。相較於許多愛情電影總要相遇、相惜、誤解、分離,最後化解誤會、圓滿收場;《暮光之城》很快讓人感受到男女主角間的天雷地火,著實讓我對這部電影詭異的敘事節奏產生了無窮的興趣。

就是這種說不上來的妙味,讓我雖然難以找出好的理由為這部電影說項,但是對於第二集該如何繼續這個故事,卻悄悄地產生了期待。

《暮光之城2:新月》(The Twilight Saga: New Moon)在故事節奏上仍呈現與第一集相似的不尋常。電影一開始很用力的刻劃貝拉(Bella Swan,克莉絲汀史都華 Kristen Stewart 飾)對於年華老去的恐慌,將故事中亟待解決的問題往「兩個愛人間壽命長度不一致」的方向誤導,然而很快地,問題又轉向愛德華(Edward Cullen,羅伯派亭森 Robert Pattinson 飾)離去、雅各(Jacob Black,泰勒洛特 Taylor Lautner 飾)趁虛而入,造成貝拉的左右為難。不斷跳躍的主題,讓電影看起來有些漫無目的,只能憑著個人對於愛情的遭遇或是過往經驗,來投射到劇中角色,才比較容易獲得感動。然而,這樣的缺點卻也是《暮光之城》系列對於青少年時代純粹愛情的最好仿擬,對我而言,也是能鈎引我不斷往下觀注的趣味所在。

不過,比起凱薩琳哈德薇克(Catherine Hardwicke)以細膩又靈活的運鏡,替貝拉代言出詩意般的少女情懷,曾經搞砸了《黃金羅盤》(The Golden Compass)的克里斯魏茲(Chris Weitz),在處理《新月》時依然沒有太大的長進。在《無懼的愛》中看到大量的搖鏡、溶接,似乎並不在克里斯的電影詞彙裡。少了鏡頭建構的氛圍之後,人物之間情感的表達,就只能聚焦在台詞裡的甜言蜜語上,但那些直接的告白卻又讓人肉麻。青春年華的生澀猶在,但那種渾身上下都充滿多愁善感詩人韻味的感覺,卻弱化了許多。

《暮光之城2:新月》劇照:泰勒洛特 Taylor Lautner

由於導演的拖累,《暮光之城2:新月》中的貝拉應該是遭遇比前一回更折磨人心的情境,但是電影拍得有些隔靴搔癢。貝拉與雅各的曖昧一直沒有辦法成功地調情成功,教人有些心焦。加上關於貝拉不斷憶起愛德華的場景,在克里斯魏茲貧乏的想像裡,只能反覆運用同樣的特效,硬把遠在天邊的愛德華拉進鏡頭裡,更讓原本應該稍有翻身機會的雅各一路處於弱勢地位。此消彼長的結果,貝拉最後在兩個情人之間的選擇就失去了痛苦的理由。

幸好,比起《黃金羅盤》針對宗教大架構的反抗,《暮光之城》系列既然志在言情,自然比較容易親近於凡人心中關切的小情小愛。諸如貝拉在失戀後枯坐窗前的失意、惡夢連連的恐懼、一心求險的瘋狂;或是雅各執意付出、屢挫屢戰的好人精神……種種橋段雖然典型又狗血,卻還是觸發了心中藏有的些許回憶。有了這種先天優勢,加上不按牌理出牌的搞怪故事架構,雖然《暮光之城2:新月》不是一部「好」的電影,但我卻仍要盛讚它引人入勝的程度(以及隨之而來的吸金功力)了。

《暮光之城2:新月》劇照:羅伯派亭森 Robert Pattinson、克莉絲汀史都華 Kristen Stewart


2009年11月30日 星期一

「聽」見電影:《聲色盒子:音效大師杜篤之的電影路》介紹

《聲色盒子:音效大師杜篤之的電影路》封面 先自我揭示一下,這篇文章是應出版社的邀請,特別為書籍的行銷所撰寫的,簡單地說,就是廣告。不過很不幸地沒有廣告費拿,只有在出版日前先讀到內容的優待──而且只是讀影印紙列印出來的試讀書稿,不是圖文並茂、印刷精美的原書。我願意替這本《聲色盒子:音效大師杜篤之的電影路》推銷,並不是在出賣筆墨,而是為出版業者能將眼光關注到導演以外的電影幕後技術人員感到高興。

《聲色盒子:音效大師杜篤之的電影路》是杜篤之的傳記,但是在章節的編排上,卻不太像一般傳記,總是以編年的形式,一段一段劃分出個人年表上的「朝代」,然後逐段敘事。書中頭幾章描述了杜篤之成長、學習與步入婚姻的過程;尾章則談到他近來的成就與規劃。除此之外,大段的篇幅反而像是紀傳體一樣,從杜篤之與眾家導演合作的過程,來認識這位台灣音效大師為電影注入了什麼樣的靈魂。

且讓我把這些導演一字排開:楊德昌、王家衛、侯孝賢、魏德聖、鍾孟宏、鄭有傑。有經典大師,也有年輕新秀。楊德昌的創作從1980年代到20世紀末,魏德聖、鍾孟宏、鄭有傑則在21世紀初才有自己執導的長片躍上影廳。30年是整整一個世代的差距,而兩個世代的導演都要靠杜篤之來為電影發聲。這固然反應了台灣電影產業的貧瘠,養不出多組的技術人員做良性競爭;但幸運的是,這樣的環境造就了杜篤之的豐富經歷,也讓讀者從他的故事裡,一口氣就能看見台灣電影的革新與傳承。

當然,閱讀台灣電影史只是一項意外的收穫。書中詳細紀錄下杜篤之工作的經驗談,看似繁瑣,卻讓讀者身歷其境地明白了音效師的工作內容。

電影評論向來很難處理聲音的部分。一般觀眾只能評論劇情合不合理、精不精彩,演員的演技是否能說服人;較專業的影評能剖析文化議題、看見鏡頭美學、挖掘電影掌故。然而,對聲音的處理,影評甚少討論,就算有,也多半是談容易引導情感的音樂部分。每年電影獎頒發最佳音效,得獎者台上歡欣,觀眾台下卻多半是一臉茫然、難窺堂奧的。看完本書最大的收穫是,可以了解原來音效不只是在恐怖片裡可以嚇人、在武俠片裡可以助威而已。一個小小的走路鏡頭,杜篤之鉅細靡遺地談麥克風該如何架設、如何切換、如何處理環境音打造空間感……這才明白即使在寫實片、文藝片裡,那些聽似自然的音效,其實也是經過多少設計,才能騙過觀眾的耳朵。

本書的作者張靚蓓,是資深的媒體人、作家、影評人。曾經寫過《鏡頭下的愛情》、《十年一覺電影夢》、《不見不散:蔡明亮與李康生》、《夢想的停格──十位躍上世界影壇的華人導演》等電影專書,也是甫才結束的46屆金馬獎評審委員之一。長年寫作累積起來對華語電影的了解,使其訪問、書寫上都能深入淺出。在她生動的筆觸下,讀者既能在零碎的經驗談中獲得趣味,也能在不知不覺中勾勒出一代電影音效大師的形象。

《聲色盒子:音效大師杜篤之的電影路》由張靚蓓著,大塊文化出版,ISBN 9789862131459。預計12月初上市。可參考以下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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