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種獨特的語言,電影把鏡頭當作詞彙,依靠剪接構成文法。鏡頭的安排是空間的佈置,而剪接的技巧乃是時間的藝術,電影就是如此構築出一個又一個如真似幻的虛擬空間。當一部電影的觀賞者坐在螢幕前面,觀察著劇中要角的各個層面時,往往因為鏡頭裡呈現出來的視角、剪接後留下的片段,看似一種全知的視角,足以明確的把每個角色從外表行動到內在反應的狀態都表現得一清二楚,因此,觀眾經常會陷溺於鉅細靡遺且光明正大的窺伺快感中,而忽略了對於隱藏部份的好奇。
《安琪狂想曲》(À la folie... pas du tout)就是對於這種觀眾心理的玩弄,在前半段的故事裡,透過攝影機視角的刻意操作、情節的片面節選,呈現出來的就是痴情少女被負心漢欺騙的老套八股。在這一段敘事當中,使用了許多由安琪(Angélique,奧黛莉朵杜 Audrey Tautou 飾)眼中望見的觀點鏡頭。在空間上,與男主角路易克(Loïc,山姆勒畢昂 Samuel Le Bihan 飾)之間有大段的距離,讓他的情節只有肢體語言得以展現,而沒有聲音語言可以辯駁;在時間上,每當安琪轉頭離開,關照路易克的時間也就隨之結束了。然而,在情節發展到重要的轉折之前,恐怕觀眾很難意識到這樣的安排,隱含了導演的故意戲弄。
電影到了後半段從路易克的視角來重述整個事件時,整個意義才明朗了起來。在這裡觀眾終於發現看似平淡的前半段劇情裡,隱瞞了多少的關鍵。在此,我想可以依據時間與空間分別剖析:
在時間上,雖然後半段大部分的劇情與前半段應該是同時進行的,但是這個「同時」的概念卻頗值得玩味。實際上,除了少部分的交集之外,路易克絕大多數的鐘頭在安琪的觀點中是被省略或是不存在的。雖然都被包含在同一段較長的時間集合裡,但實際上是依序發生的。假使電影一開始就把兩段交錯剪接在一起,也不會遇上太多時序跳躍的困擾。
在空間上,當然對應了前半段的鏡頭,這回觀眾看到的就是大量路易克的近鏡頭,表情、肢體動作更加清晰,也聽得見對白了。他的私領域如家中、看診室,觀眾也得以跟著攝影機登堂入室,一窺其中奧祕。
當時、空轉換以後,觀眾難免要為先前同情安琪的想法感到愧疚,這個時候,他們所「看到」的部份就更加值得玩味了。對比前半段的一無所知,觀眾在此時搖身一變,成為比主角先一步看見種種事件發展的先知。那些應該在景框之外、剪接之外的片段,反而被看重,成為關注路易克的依據。觀眾在這時所想到已經不是跟著男主角考慮「是誰」,而是「何時發現是誰」。儘管導演萊堤西亞哥隆巴妮(Laetitia Colombani)曾經強調過這是一部懸疑片,但是與典型的懸疑片不同的地方是,沒有人在意謎底,而是如何解開謎底。
由於失去了解開謎底的震憾與期待,這部電影讓觀眾更容易抽離對劇中人情感世界的無謂同情。也就是說,儘管影片本身也可以挑起「愛情是否具有瘋狂的本質」這樣的命題與討論,但是觀眾應該可以暫且避開這種見仁見智的價值觀評述,回頭觀注敘述本身可能引發的問題。畢竟,雖然當今的批評理論,鮮有不承認觀眾對電影創作的完成也具有一定地位的,然而在面臨導演刻意的欺瞞時,觀眾卻很可能無力抗拒這樣的舉動。如何不宥於所見,卻又不淪於過度的文本詮釋?《安琪狂想曲》引發的,正是這樣兩難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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