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2009金馬影展特輯]暴力的共業─評《卡塔琳的秘密》

《卡塔琳的秘密》劇照
電影一開始,觀眾就陷入五里霧中,不明白女主角卡塔琳(Katalin Varga,Hilda Péter飾) 被他人知道了什麼樣的祕密,何以遭受村人的漠視與丈夫的憤怒。觀眾如同她的孩子歐班(Orbán Varga,Norbert Tankó飾)一樣,莫名地必須跟著眼前這位美麗卻好像集欺哄、隱瞞、機心甚至是心狠手辣於一身的女人,走上一段明知是謊言的尋母之路。直到秘密被揭穿的那一刻,才得以明瞭這個堅強女人的背後,背負著什麼樣的委屈……

Peter Strickland在《卡塔琳的秘密》(Katalin Varga) 中,用故事結構、鏡頭、音效,交織出父權體系對於受暴婦女的敵視與漠視。更在有限全知的敘事觀點裡,悄悄地考核了觀眾潛意識中對女性形象的憎惡指數。強烈的控訴使人不忍亦不安,然而對比劇中所揭示的受暴婦女心境,這種良心的鞭笞仍屬輕微了。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對於受暴婦女的刻劃是存在兩難困境的。過度的創痛展現容易使弱勢形象成為女性的印記,更合理化父權以保護為由,對於女性人身自由的進行「善意」的限制,以及對「壞」女孩的恐嚇;而另一方面,對於暴力製造的創傷若輕描淡寫,卻又給予施暴者大事化小的論述空間。《卡塔琳的秘密》中,這個的兩難的問題被十分謹慎地處理:它讓女主角卡塔琳主動地決定追尋的目的,並且控制著秘密揭示的節奏,使得卡塔琳能以強勢勇者的形象呈現;而這麼一來,當反抗走向無可避免地失敗時,就具有更強烈的悲劇性,消解了父權能被原諒的空間。

卡塔琳在追尋目標的過程中,為了暫時抵擋來自歐班(其實也是來自觀眾)的疑問,隨口謅了找外婆──也就是她的母親──這個理由。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則是歐班在旅途中念茲在茲的,要回去找「父親」的童言童語。這個對比除了劇情上的合理性,當然也有性別層次上濃厚的象徵意味。令卡塔琳不堪的是,她心知肚明她口中的「母親」只是個權宜的藉口,但歐班尋父的願望,卻正因為自己的舉動逐步實現。當卡塔琳發現她所追逐的目標無法為她完成救贖,反而替施暴者完成了成為父親的願望時,其中的荒謬與諷刺真是不言而喻。

女主角失敗的計劃固然令人唏噓,但是觀眾的處境在導演的算計之下,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電影中最令人震撼的演出,莫過於卡塔琳面對鏡頭,娓娓地托出受暴經過的那場戲。大多數的電影鏡頭,都會避免人物對著鏡頭直視,讓觀眾意識到攝影機的存在。然而就在卡塔琳最殘忍的自剖時,導演卻讓觀眾必須長時間、近距離地面對她憤怒的眼神,完全沒有遁逃的空間。這也暗示著我們:若對於暴力視而不見,無異於參與了父權體制下的共犯結構。


[2009金馬影展特輯]性的舞台─《姣妹日記》裡外的文化課題

《姣妹日記》劇照

近幾年來常看到一種來自於台灣異性戀男性的憤恨之言,認為台灣女性有嚴重的崇洋媚外情結。誠然,台灣對於歐美人士既定的刻板印象遠遠高於亞、非外籍人士,然而女性比男性更為嚮往並容易得到異國戀情的情況,一方面顯示兩性權力位階與族群權力位階之間的對應關係,會使得這種跨種族的性別關係呈現雙傾斜的情況;但另一方面卻也昭示了在面對西方兩性關係文化時,女性得利更多的現象。

《姣妹日記》(People I've Slept With)談的是一個性關係複雜的亞裔女孩,在意外懷孕之後,發現孩子可能有五個老爸,而她決定生下小孩,並且替他找出生父是誰。在她鎖定的五個可能人選之中,三位戲份最多的角色是台裔、韓裔的角色,也讓這場尋父記變成一群亞裔熟男熟女的慾望展現。

從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女主角安琪(Angela,張嘉琳 Karin Anna Cheung 飾)對孩子大膽的性愛自白開始,導演李孟熙(Quentin Lee)就直截了當地宣誓了這部電影在性事上的顛覆。然而,性的顛覆在這個年代或許不是人人接受的概念,卻也不再具有挑戰禁忌的開創性。《姣妹日記》真正的趣味還是在於,這群亞裔人士除了外表還存著黃種人的模樣外,語言、文化、生活習性都已經深深同化於北美洲的世界。於是片中的保守派父母的意識形態不再是《推手》(1991,李安)、《喜宴》(1993,李安)中的中國傳統文化,而是共和黨;編劇對安琪性事的處理,也不需要像《候鳥》(2001,丁亞民)一樣,在「忠貞」的面前劃下最後的安全線。

因為少了這些包袱,這部加拿大/香港合作出品的獨立制片電影在節奏上,比起標榜性喜劇台灣電影還要更輕快的多。好比一場婚前雙方家長碰面的戲,男方母親望著自己親手安排、卻被兒子全盤否定的理想媳婦照片時,不禁悲從中來,這已經是片中家庭衝突的極限,而且被支開兒子與親家完全無需面對這樣的尷尬時刻。我無法想像同樣的情節搬到台灣的家庭中時,這樣的安排要怎麼樣不帶給觀眾太理想、太失真的感受。但是在北美洲的舞台裡,它就發生的那樣自然。

又比方說日籍編劇在映後座談會上坦言,片中安琪拍下每位一夜情對象,還做成卡片的習性,是取材自他曾經有過的戀情對象。這種習慣到了亞洲,恐怕只有重蹈陳冠希覆轍的下場而已。對於台灣參與金馬影展的觀眾而言,《姣妹日記》的確能讓他們開懷大笑,化解了面對女人也開始「風流」而可能造成的尷尬。但在這輕鬆笑聲的背後,有多少「西方人都是這樣的」想法在其中參與運作,就是散場之後值得每一個人捫心自問的事了。

就在《姣妹日記》上映的前夕,立法委員與交際花的婚外情正佔據了新聞版面,女主人公的個人資料與過往生活被媒體──全台最強大的人肉搜索機制──全盤公諸於世;愚蠢的聽眾持著早就該作古的生物決定論,讓電台女主持人憤怒地鼓吹女人集體出軌。而那些痛恨白種男人的曠男們請告訴我,在你們不能提供這種西方文化對女性性自主相對友善的環境之前,又有什麼立場去反駁女性認定老外比較尊重她們的想像呢?


2009年11月20日 星期五

部落格的封鎖線─第五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賞」一階段入圍宣告



因為入圍了第五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賞」第一階段初選,所以必須貼一份遊戲規則中要求的宣告,不過我會儘量把它寫得有意思點。

前些日子才寫過關於《美味關係》的心得分享,這部電影其實在我認識的影評朋友圈內得到不少的迴響。Amy Adams在電影裡以部落格的書寫踏出了自我實現的第一步,並且在人氣、回應、名聲與責任之間載沉載浮。攝影機公然地探破了一個人獨坐在房間電腦前的私密時刻,等於踩中了部落格書寫中那公開與不公開之間曖昧的禁止線。

其實不待那虛幻的光影來為我打破那幽靈樣的隱身魔法,過去一年之間以自信、狂妄、虛榮餵養的心志早已主動越界。我不加遮掩地在擁抱鍵盤之餘也拿起了麥克風,在編輯介面上塗鴉之餘也用如簧舌說得台下觀眾連連點頭(儘管點頭僅是因為我具有坐在講台上發言權力而造成的狐假虎威)。一個突如其來的邀約讓我斗膽為自己失修的邊幅貼上金穗的金粉,在那一瞬間寫作的私密成為矯情的過往雲煙。

於是,再次讓自己參與這項有名次角逐意味的「全球華文部落格大賞」,其實也從原本志在參加的交流多了一些其他目的。在獎項名稱的背後賦予的是另一種曝光的能量,另一種自我展示時奪人眼目的霓虹看板。

然而身在「年度最佳藝術文化部落格」項的入圍者中,我無論如何不能不在豆揚的「豆楊,巴黎百吻。」前自慚形穢。誠如我在另一個網誌寫下的〈貞操幽靈,受不了百吻打擊〉。她的自我展示不但模糊了網路身分公開與私密的界線,更大大地讓許多人生命中那不可觸碰的戒嚴封鎖線都遭受了威脅。文字的魅惑畢竟輸給了身體實踐的力量,而這也足以令我反思除了操弄文字之外,Blog還能用什麼樣的工具來書寫。


2009年11月16日 星期一

積木方舟─評《2012》

《2012》電影海報《2012》試圖建構一幅近迫的、未來的末世景象,不過卻引用了遙遠的、古老的洪水神話。基督教神話中的方舟成為末世的救贖,這粗淺象徵想必能讓不少觀眾會心。電影裡的方舟拜高科技之賜,幾乎可說是無堅可摧:擦撞、撞山都未損及主結構一分一毫。但你能想像,這艘方舟若是以積木堆出來的,還能如此堅固嗎?

這個問題並不是要諷刺新版諾亞方舟的不合理性,而是在比況整部《2012》的窘境。就一部災難片來說,《2012》裡展現的苦心擘畫並不算少。視效上,地裂、火山爆發、海嘯都氣勢磅礡、規模浩大;劇情上,在主角展現英雄事蹟之餘,也有不少的篇幅交代小人物的情感;節奏上,在緊迫的逃難過程裡,也穿插了感人的親情告白與小小的詼諧。單就這樣的敘述來看,《2012》的表現應該是可圈可點才對。只可惜集編、導、製作大權於一身的羅蘭‧艾默瑞奇(Roland Emmerich) 依舊不改2004年《明天過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2008年《史前一萬年》(10000 B.C)的毛病,堆砌各種元素之餘卻疏於找出一個一以貫之的思想。於是,電影也只能呈現情感上強烈的疏離而已。

從劇情裡透露出的矛盾思維上來批判《2012》的散漫是容易的,但是鑑於多數觀眾從來不會把災難特效片的劇情放在心上,因此我打算將細節的矛盾統統一筆勾銷。這裡我只處理一個關於電影總綱的問題,來初步顯示羅蘭堆積木的習性。

從電影上映前鋪天蓋地的宣傳,對於《2012》的命名原因應該絕大多數的觀眾都多少有些明瞭:諸多出土的馬雅古曆法只推到2012年12月21日為止,因此這個日子被認為是馬雅文明預言的世界末日。姑且不討論這樣的解釋是否來自對馬雅曆法與時間概念的誤解,至少這整部電影是預設在馬雅傳說的背景之上。然而,這個神祕的古文明對電影的加分程度是零。沒有成為推測災難時程的助力、沒有與科學預測的準確程度做一對決,甚至後半段再也看不見這則預言的現身。若要把這部電影對末世的推測改成來自恆河古文明、洛書河圖,甚至是架空歷史中的幻想教派,受影響的也只有其中幾句台詞而已。

《2012》劇照:黃石公園火山爆發

《2012》吸引人的特色之一,就在於它對末世的預言時間點距上映時間相當緊迫,頗能引起諸多杞人憂天式的討論。但電影沒有對馬雅預言予以更多以假亂真的證據,甚至中後段連預言都甚少再提,於是所有的災難場景徒然成為大場面的賣弄,而失去讓觀眾憂心的情感撩撥能力了。反觀羅蘭的舊作《明天過後》,至少「溫室效應」與災難成因緊緊相叩,同時片尾也有對環境汙染的反思,主軸是明確且能引人投入的。《2012》未能在前作累積的經驗上更上層樓,反而跌入深淵。再回想上個世紀末,那個主題明確、人物雖然刻板但也可愛的《ID4:星際終結者》(Independence Day),羅蘭的每下愈況不言可喻。

回過頭來看特效的部分。對好萊塢的電影工業來說,特效其實是最難讓觀眾敗興的一環,因為只要大筆的資金投入,龐大的特效團隊就能以各種不可思議的技術變出畫面來。對於《2012》的特效,技術上也沒有什麼可以挑剔之處。震毀南加洲、轟炸黃石公園、燒熔夏威夷、淹沒華府、沖垮西藏高原……每項都是令人嘆為觀止之作。然而敗就敗在這嘆為觀止實在太多,初期還有「地面出現裂縫」或是開車衝近大樓這類特寫至中景鏡頭的運用,後來的特效就只剩下大全景可看。這樣的鏡頭運用會使災難對角色的壓迫感消失,也讓觀眾變成上帝一樣的旁觀者,缺少感同身受的機會,情感上自然比較疏離。而大場面的一再重覆出現,更因為視覺疲乏而索然無味。

《2012》刻照:南加州地震

羅蘭把近景鏡頭與大遠景分得一清二楚,近的拿來拍情感交流的文戲、遠的拿來拍規模宏大的災難。這樣的分法是應用每種鏡頭之所長,本來無可厚非。但若是執行到壁壘分明,就顯出拼湊與斧鑿的痕跡。對於近景鏡頭中特效的疏於經營,不只影響到視覺的震撼性,也同樣拖累了電影的節奏。因為相較於特寫鏡頭中任何動作都會一閃即逝,大遠景就需要較長的時間來完成,鏡頭的切換就會顯得遲滯。為了彌補這樣的缺點,導演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玩起倒數計時的把戲。例如地表的裂痕永遠追著主角一行人的後面跑──這樣的橋段偶一為之則可,從頭到尾只會這招就變成黔驢之技了。畢竟全世界都知道正常的好萊塢電影裡,主角都不會在結局之前死亡的。若不能在鏡位與剪接上製造足夠的心理效果,災難對於主角的追逐根本毫無緊迫性可言。

事實上,比起推砌大場面更惡名昭彰的麥可貝 (Michael Bay),羅蘭還算自知電影需要調劑這樣的道理。但是他缺乏麥可貝對特效場面駕馭的能力,讓文戲與特效鏡頭格格不入,好像在水中摻了無法溶化的糖,既不能調味、更破壞水的純淨。看看《2012》中為了美國總統、地質學家的父親與其搭檔、俄國拳擊手與女伴、西藏喇嘛等小角色花了多少時間在刻劃,催淚程度卻遠遠不如《鐵達尼號》(Titanic)在〈NEARER MY GOD TO THEE〉樂聲中的幾個無對白的鏡頭剪接。如果實在學不成詹姆士‧卡麥隆(James Cameron)或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我想,還是祈禱羅蘭拍下一部電影時,乖乖地依循傳統好萊塢的英雄主義編寫故事,好好地設計精彩的特效場面,給觀眾一部可以在戲院投入、走出影廳後就忘掉的娛樂大片吧!


2009年11月6日 星期五

[2009金馬影展特輯]燈塔與浮木─評《眼淚》

《眼淚》劇照:蔡振南、鄭宜農、Doris繼2007年《夏天的尾巴》之後,鄭文堂、鄭宜農父女在新電影《眼淚》之中再度攜手合作。不過,儘管鄭宜農的演出更加內斂成熟,鄭文堂的影像震撼力也更加強烈,但是整部電影的焦點卻都被許久沒在大螢幕出現的蔡振南給吸去。蔡振南獨有的表演魅力自然不在話下,而劇本對其角色老郭的聚焦程度更推波助瀾地將其推向高峰。也幸好有蔡振南老薑的入味,才讓《眼淚》在蔓生枝葉的劇情和剪接中,還能維持相當的完整度。

蔡振南在劇中飾演一個個性固執的刑警老郭,因為年輕時曾經犯下的過錯而無法原諒自己,也因為孤僻的性格容易開罪人,無法升官發財。在一次碰上妙齡少女吸毒致死的案件後,他堅持要查個清楚,未料卻因此在退休前替自己惹來了麻煩。

老郭這個角色在電影中的吃重自不待言。一邊他要迴護檳榔西施小雯(鄭宜農飾)和萱萱(Doris飾)的工作做為贖罪的方式,另一邊又要因為毒品案件周旋於黑白兩道、菜鳥警官(黃健瑋飾)和青春貌美的疑犯賴純純(房思瑜飾)間。除了職務上遭遇的人生困境之外,來自於兒子(溫昇豪飾)關於家庭溫情的壓力。三條支線的人物之間交錯關係不多,端賴老郭這個角色維繫。

失意警察、孤獨老人、良心不安的罪人雖然都是邊緣人式的角色,但細微的表現需各不相同,方能有所區別。蔡振南滄桑的特質為角色建立了初步的說服力,而他做為刑警時擺出不怒而威的江湖味,在面對檳榔西施或兒子的時候又展現父親式的無奈。多種層次的演出不只是為角色帶來血肉,同時也像燈塔一般,為觀眾照見了因劇本散漫而未能完整呈現的故事。就以蔡振南與鄭宜農在電影尾聲那場精彩的對手戲而言,其實單憑先前蔡對後輩刑警好刑求的激動,以及面對鄭宜農的自慚,即使沒有這麼赤裸的自白,整個事件的先後都已經呼之欲出。相對而言,劇本在這場戲只重覆告訴觀眾從先前的表演中就能看見的事,卻沒有辦法給出更震撼、更具有議題性的細節,就黯然失色了許多。

而身為台灣的觀眾,對於蔡振南的演出應該還有另外一點更值得欣喜的,就是能夠聽到地道又有深度的台語。一句罵人的諺語從他的口中直洩而出,剎那間真教人全身寒毛都要肅然起敬,無論語調或文字背後都藏有拔山倒海的氣勢,也讓黃健瑋的演出頓時顯得手足無措了起來。

有了這樣精彩的演出,卻少了好的劇本加持,就成為《眼淚》最令人嘆息的部分了。

《眼淚》的毛病在於想說的事情太多,又疏於整合與經營,於是就出現許多令人感到尷尬的場面。比如說老郭被黑道痛毆後關在深山裡,被兩個原住民發現的戲,一句「漢人的事」來諷刺公權力與原住民的疏離與對立,的確大快正義之心,但是放在電影整體的角度來看,為了這一句話要追加好幾個鏡頭、兩個與其他劇情都無關的角色,最後只能呈現一句淺白的諷刺,除了一時情緒上的爽快之外,根本沒有議題討論的空間。對旅社中低層工人的嫖妓需求也有類似的毛病,大費周章的經營最後卻沒有開拓出辯證的空間。看起來就像是把電影當成導演個人立場的表態工具,只能換得想法同陣營的觀眾一陣快慰、想法不同的觀眾依舊不以為然,與時下政治人物處處可見的口號式政策討論高明不了多少。這些枝微小節多少拖累了電影的節奏,然而毀了整部《眼淚》的致命傷,還是出在對房思瑜這條支線的不足。

房子在戲中飾演女學生賴純純,因為好友在與他會面之後就吸毒過量身亡,引起老郭追查。然而她卻靠著與菜鳥刑警黃健瑋的戀愛關係,不斷阻撓老郭的偵查。這場警、民鬥法的戲碼之所以精彩,並不僅僅在於它強烈的對立容易營造戲劇化的效果,同時也是因為這件案子是劇中老郭的生活唯一顯著的目標。事實上,這條主線的重要性應該是編劇、導演都認可的。因為在對白裡,黃健瑋三番兩次地對蔡振南發出的質疑,等於代替了觀眾向導演提出「這件事真的如此重要?」的疑問;而蔡振南回答的篤定,也代表導演肯定的答覆。再加上老郭在勘驗現場時特別意有所指地暗示吸毒者的異常行為,更讓這個不尋常的事件成為觀眾注意的焦點。

以一個譬喻法來說:若蔡振南汲汲尋求救贖與寬恕而不可得的過程像在大海中茫茫漂蕩,那麼房思瑜的出現無疑像是海上浮木。雖然已被製造的冤案看似不可能贖罪,但若能攻破賴純純心防,為早凋的美麗生命伸冤,依然給了老郭「功過相抵」來打消罪惡感的一絲希望。無論最後導演想要表達的是這種救贖之道是可能或是不可能,都必須對於這條支線做深度的開墾,才能讓故事變得更加立體。

可惜的是,在劇情上沒有給予這段故事足夠的空間演繹,吸毒過量致死的少女背後有什麼故事、與賴純純的弟弟(橙草樂團的克拉克飾)有什麼糾葛、與賴純純之間又有哪些互動關係?所有的解釋都付諸闕如。而房思瑜的演出雖然比《漂浪青春》更加複雜,但是要在零碎又短暫的出場空間將這些背景都表現清楚,對她的資歷實在也過於苛求。因為這個角色的描寫不足,使得蔡振南緊抱浮木的動作少了悲劇性,反而像是緊抓著小樹枝想救命一般,變得有些滑稽。當蔡振南在偵訊室中情緒失控地開始對房思瑜咆哮的時候,代表的是這個角色無論想應付交差或認真辦案,都不免要對社會上諸多的黑暗莫可奈何。那種宿命般的無力原本提供了足以撼人的悲劇性,結果驚嘆號被拍成了連串的問號,實在叫人惋惜不已。

因為不肯割愛又無力整合,以致意念割裂故事、意識形態扼殺了表現手法,這在台灣電影屢見不鮮,今年上映的國片裡,《臉》是因為蔡明亮對故事的有意挑釁便暫且不論,但《陽陽》、《一席之地》都有這樣的毛病,如今鄭文堂用《眼淚》再補上了一筆。其中比較令人在意的關鍵是,這種過度強調自我表達、拋棄故事的做法原本應該比較容易出現在不需理會大眾市場的藝術電影中,但是這幾部片子卻有強烈向觀眾靠攏的意圖。換句話說,幾位導演對「市場」的認知似乎出現了很大的謬誤。

鄭文堂對觀眾接受度的在意程度,即使未在金馬影展的映後座談上聽他親口證實,在電影中依然可以明顯感受。幾個笑點穿插在沉重的片型當中,特別顯得格格不入。誠然,台灣觀眾對於國片中「笑點」的要求跟嗜好我也覺得高得異常,不過這不意味著刻意的插科打諢就是吸引觀眾的萬靈丹。一般觀眾對於電影劇情的要求還是偏向需清楚、易理清前後脈絡。《眼淚》在故事上拒絕在初期就將主角面臨的難題交代清楚,在人物關係上不選擇在配角與配角之間建立更交錯的關係,在結構上不肯割捨多餘的枝葉,在配樂上不做更進一步的空白填補……,這些做法或許導演都有其理念可以解釋,然而若有這麼多理念的考量,那又何妨乾脆拋去市場的包袱,刪掉無謂的笑點跟刻意的溫馨結局,讓片子本身更完整一些呢?觀眾對電影的喜惡需要整體表現的配合,幾個零散的搞笑橋段效果有限,反而讓電影節奏做了無謂的犧牲。


2009年11月3日 星期二

再現的歲月─評《淚王子─清泉一村的故事》

《淚王子─清泉一村的故事》海報最近台灣的影視好像很「眷村」。2008年下半,中視接連推出《光陰的故事》大紅大紫,2009年就接著把《閃亮的日子》也送上小螢幕。而楊凡也透過《淚王子─清泉一村的故事》描繪了自己心目中對於眷村的記憶。

眷村的存在,就等於在台灣各城市的地圖上,鮮明地評點上1949年以來,關於歷史、關於政治,以及關於民族的權力轉變。1949年,隨國民政府來台的新住民經過60年的「流亡」歲月,如今不只多半已經凋零,甚至他們的第二代也多漸漸步入退休年齡,正慢慢將社會的責任移交給做為社會新血的第三代。老舊眷村逐一改建並引發了許多關係社會正義的爭議;眷村子弟泰半已融入台灣社會,並開始學著使用「台灣人」及其相關的詞彙做為自我身份的標記(暫且不論他們對此一詞彙詮釋上存在的巨大差異)。顯然這一陣子的眷村熱潮已經不再單純是眷村子弟在搜尋他們對過去的記憶,更多的可能是年輕一代喪失眷村身分的台灣子弟,以獵奇、趣味的心理去聆聽的傳說。


楊凡應該也感受到這樣的氛圍,所以在《淚王子》裡,他對兩個著名影星做了不同的處理:40到60年代間以《蕩婦心》、《一代妖姬》、《玫瑰花開》等片走紅的白光,在電影中只有在孫漢生(張孝全飾)的口中只微喚其名,不聞其絕代風華。至於她在歌壇留下的知名作品〈如果沒有你〉、〈等著你回來〉、〈魂縈舊夢〉等在楊凡的心目中,竟然還不如1994年《紅玫瑰白玫瑰》的主題曲〈玫瑰香〉、〈紅玫瑰夢醒無痕〉適合做為烘托年代氛圍的配樂。反觀1959年才剛以《歸來》摘下亞洲影展最佳童星獎的張小燕,在劇中莫名地「回到過去」,提前幾年出現在清泉一村村民的眼前,還讓高捷特地盛讚這位「童星」的豐功偉業。畢竟,白光的經典已經成為年輕一輩難以了解的過去,而張小燕的名號卻仍然在當今娛樂界擁有相當高的知名度。

不斷宣稱他要拍出童年記憶的楊凡,實際上就如同對白光與張小燕的處理一樣口是心非。《淚王子》的影像語言充滿了21世紀的思維,例如在描述丁叔(范植偉飾)這個白色恐怖的象徵時,刻意展示巨幅的國民黨黨徽或國父像,諷刺的意味濃厚;關穎與朱璇扮相的性感與華麗,嚴重超越那個時代能夠承受的底限,而兩人上演的同志情,雖然就當代台灣電影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驚世駭俗,然而以性──還是同志的性──做為對抗國家論述的武器,這樣的情懷在白先勇的《台北人》當中,恐怕也是看不見的。

《淚王子─清泉一村的故事》劇照:關穎、朱璇
可以這麼說:楊凡選擇「再現」的眷村歷史,其實跳過了他或者原本當事人焦姣的時代,在意識型態上試圖直接與現代的觀眾接軌。《淚王子》中不只「清泉一村」是個虛構的,甚至整個時代也都是虛構的。在假的時間、空間裡,楊凡再混入真實的「人」(嚴格說起來,是他們的「代號」),讓電影變成假中有真、真亦為假的混沌幻境。只不過,那些太過唯美的場景、太過遲緩的空鏡,或者魔幻到太突兀的死者返家情節,在在都與當今流行的好萊塢電影中,明快、直覺的敘事有所扞格。兩相矛盾之下,讓《淚王子》變成一種尷尬的存在。

《淚王子》的脫軌應該肇因於楊凡對於故事的輕忽。關於那些直實故事的片段,不僅未能找到一個適切的敘述者,出現小孩、大人跟旁白不斷搶奪敘事者身分的奇怪現象,更缺乏一分故事的中心思想。於是,那些沉重的時代眼淚就僅能教人沉悶地嘆息,而無法深切地撼動人心了。


2009年10月26日 星期一

陳國富的性虐遊戲─評《風聲》

《風聲》海報陳國富在《雙瞳》之後,在電影導演的位置上算是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這回憑著一部《風聲》捲土重來,再次展現他炒作電影的能力。回顧《徵婚啟事》首開台灣電影以預售拉抬票房氣勢的濫觴、《雙瞳》第一次將好萊塢片商與明星都引進了台灣電影業界。這回《風聲》別開生面搞了斷尾試映,又砸下重金買下了各種宣傳通路,一時之間對台灣的電影觀眾還真是風聲鶴唳。

儘管先一步進戲院看試片的觀眾早就散布了風聲,說陳國富並沒有拍出驚心動魄的虐殺片,而是重彈《雙瞳》刻劃人性的老調,我卻還是想觀察陳國富在《風聲》裡是否對嗜血的場面做了新的思考。以下我打算對此一觀察做分心得報告,至於《風聲》裡的人性關懷是否又是永恆不變的「有愛不死」在作祟、或是幾位演員的演技較量會,就請參酌其他影評,這裡就不花大筆文字去辨析我個人支微末節的商榷意見了。

白小年:對陰柔男性的嘲弄



《風聲》的故事主線是一場抓鬼遊戲:由日籍軍官武田(黃曉明飾)和汪精衛政府的特務頭子王田香(王志文飾)主導,鎖定汪政府的剿匪大隊長吳志國(張涵予飾演)、剿匪司令的侍從官白小年(蘇有朋飾)、譯電組組長李寧玉(李冰冰飾)、行政收發專員顧曉夢(周迅飾),以及軍機處處長金生火(英達飾)五個人,要在他們之中找出代號「老鬼」的臥底情報員。

首先讓我注意到的,就是白小年這個角色。白小年是極為陰柔化的男性,並且似乎與司令之間有斷袖之情。這樣的角色對於蘇有朋來說是顛覆過去形象的演出,但是擺在華語影史來說卻樣板味十足。蘇有朋曾經表示過他練唱崑曲的片段在電影中全部被剪去,我可以理解陳國富如此做的原因。除了易於跟吳志國所唱的戲相衝而削弱其力道外,另一個原因就是戲子與同志結合的角色實在不算新鮮了。陳凱歌《霸王別姬》、《梅蘭芳》,徐立功《夜奔》、楊凡《遊園驚夢》……在隨手可以列出長串片單之餘,赫然想到陳國富自己都有《我的美麗與哀愁》。再給白小年一個戲子身份,只會讓蘇有朋的演出更難發揮。

《風聲》劇照:蘇有朋

剪去前傳的枝節後,呈現在觀眾面前的白小年雖顯薄弱,但跨越性別的妖氣還是頗為吸睛。不過讓我真正對這個角色感到趣味的地方還是來自刑求。王田香在對白小年用刑前特別交代要脫了他的褲子,隨後鏡頭亮出了刑具:一塊佈滿粗黑短錐的木板。施刑方式雖然被畫外音的慘叫聲,不過一句台詞加一個鏡頭,似乎已經暗示方法與白小年平日獲得的性歡愉動作似乎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愛欲與刑罰的強烈對比,在其愛人司令官出現在面前後,又得到心理層面的呼應。

如果要說陳國富有意把《風聲》拍成性虐待大觀,我一點兒都不會感到訝異。翻開陳國富的創作史:從處女作《國中女生》奠定其女性觀察者的風格;《只要為你活一天》裡觸碰了性與權力之間的關係;《我的美麗與哀愁》透過女扮男裝的性別越界,演了一齣介於同性/異性戀之間的曖昧牡丹亭;《徵婚啟事》則明白地就是透過一位女性的眼睛,對各式各樣男性(與一位意外的跨性別者)的一種社會學觀察。性別議題帶入電影是陳國富長年來的特色。而這項特色在《雙瞳》中突然消失──或者說,至少相當隱微,是頗令人意外的一件事。如今《風聲》若真的重新讓性浮上檯面,或許可以視同陳國富已經擺脫《雙瞳》時駕馭類型大片的生澀,開始能從類型片中搶回故事的主導權了。

李寧玉、顧曉夢:對女體的宰制與仇視



為了證實這樣的推測合理,我們得繼續觀察其他角色所受的刑罰。

李寧玉的受刑相當有趣,這場戲的光影並不昏暗,反而還呈現一些蒼白。施刑者端出的刑具是整套目不暇給的手術工具,但是施虐的方式卻一反常態,沒有以手術刀切割的動作,反而是透過脫衣丈量這種剝除女性身體自主權(以及李寧玉可能相當重視的貞操權)的方式,不見血地做精神層面的虐待──當然,沒有人會反對這樣的虐待充斥著性的意味。

相較於白小年,李寧玉的背景交代不清是我對《風聲》的最大遺憾。因為李寧玉是個冰山美人,所以反而更容易勾起觀眾對其冷漠外表背後的好奇。在肉體上她的確終於被剝得一絲不掛,然而在心理的層面上觀眾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李冰冰的演出從一開始千篇一律的冷漠到後來心力交瘁的崩潰,所有的起伏轉折都只看到劇情設定的表面理由,找不到較為深入的內心剖析,也大大地削弱了這個角色的存在感。

《風聲》劇照:李冰冰

同樣是女性角色,顧曉夢與李寧玉的性格走在另一種極端,從她在Pub裡與洋人的肢體接觸就已顯現出她的熱情,而被軟禁在裘莊時,她也展現她敢於賣弄女體的性格。比起李寧玉之不可侵犯,顧曉夢展現出令男性無法抗拒的性吸引力,卻也帶有幾分令男性不放心的放蕩可能。

即使鏡頭避開了施行刑時的動作,仍然可以從前後的鏡頭推測顧曉夢所受之刑,是直接以女性的下體去磨擦粗繩。這樣的刑罰中蘊含了多少對於女性的憎恨,恐怕是顯而易見到連「隱」喻都稱不上了。似乎正是由於她展現出的特質,以至於和李寧玉受到較優雅的意淫待遇比起來,顧所受的就著實是直接地強暴了。不過,儘管受到如此強烈的憎恨,顧曉夢卻未必沒有受到較多的同情。比起李寧玉被剝去了身體的自主權,甚至在工作上也失去了自我實現的機會,顧曉夢卻處處展現對自己命運的主導權,維持了完整的人格尊嚴。肉體所受之痛楚,倒也不是無謂地犧牲了。

《風聲》劇照:周迅、黃曉明

吳志國:對陽剛男體的冷感



最後,我們將目光放到吳志國身上。兩個主要的女性角色以一冷一熱的方式形成強烈的對比;而吳志國與白小年的一陽一陰,恰好也成為另一組極端的對照。

飾演吳志國的張涵予,其強健的男性體魄,在四位主要演員中唯一獲得裸露的鏡頭。如果對於性別意識敏感一些,不免想到關係身體的裸露,在白小年或李寧玉身上有故事情節支持合理性、在顧曉夢則有性格設定上的合理性,結果劇本偏偏給了吳志國最多的裸露情節?答案或許是比起露女體易造成的道德非議(與審批箝制),或是陰柔男體造成的市場不悅,只有陽剛味道較重的男體才能在道德與市場上同時獲得主流價值的寬容。

《風聲》劇照:張涵予

但是回到角色裡去看,吳志國受到施刑者的關愛,顯然不及張涵予受到觀眾的關愛。電也好、針炙也罷,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性暗示;只有較為陰柔氣質的針炙大夫用怪腔怪調,嘲弄似地說了句他的針可以替吳志國補腎水,還帶有那麼一些意淫的氣味。吳志國的陽剛與施刑者同性相斥,或許正是如此不同於其他三人待遇的原因之一。

皮與餡:陳國富的商業算計



爬梳至此,陳國富過去作品中常表現對性的觀注,而這樣的習性的確在《風聲》中重出江湖,讓白、李、顧等角色受刑的過程變成性虐待的戲碼,應是無庸置疑。但基於商業目的與類型片的限制,陳國富已不願意回到《徵婚啟事》以前,刻意為了議題來編排劇情的模式中。《風聲》裡的性虐情節讓看不到血光的觀眾多了幾分遐想的空間,也適度地呼應或暗示了劇中人物生命的樣貌;除此之外,似乎也不宜再做過多的穿鑿。

儘管從劇情的內在結構上,我無法指出性的意義,但這並不表示對《風聲》的性虐情節的觀察毫無意義。當目光拉開到導演、電影與社會之間的互動時,這仍是個有趣的切入點。作為一部華語電影,《風聲》的資金與製作團隊皆是出自於中國,而刻意強化日本負面形象、歌頌愛國情懷的故事內容,在華語電影主要的中、港、台三地市場中,也只對中國社會的氛圍。陳國富拿性大作文章,則顯然與台灣電影愛好的題材較有關聯。《風聲》以愛國主義的皮,包了「性」致勃勃的餡。民族主義高張的社會易為之動容,對民族主義疏離甚至反感的社會也不必忍受外皮的索然無味。

大小市場通吃,陳國富商業算計的才華依舊勝出台灣諸多導演一籌。不過就《風聲》來看尚有可惜之處。就如同片中的性虐情節都是有痛楚而無歡愉一樣,《風聲》的媒體宣傳方向引來了不少想看虐殺片的觀眾,最後卻或多或少在鏡頭忸怩的閃避中敗興。在一般觀眾普遍仍認定導演對電影的詮釋具有較高位階的情況下,他們也未必敢去質疑導演不想拍虐殺片的立場,只能責怪電影公司與媒體宣傳的瞞騙。其實正如同雙方合意的性虐就成為「愉虐」(S/M)一樣,血腥鏡頭對電影其他層次的戕害雖重,然而此類電影受人喜愛,倒也說明觀眾樂意忍受其他環節損失的痛楚,只想要在難以入目的駭人場面中獲得娛樂的效果。陳國富何時能放下對觀眾的不忍,以合他們意的方式實實在在地賞他們一場愉虐的遊戲?或許可以再拭目以待。


2009年10月22日 星期四

跨越時代的美味─評《美味關係》

《美味關係》(Julie & Julia)海報

美食與書寫


俗語說「民以食為天」,口腹之慾是人類與生俱來又再正當不過地渴求。只不過,在果腹的這層需求滿足了以後,人們對食物所賦予的任務也就更多了。然而是什麼東西能讓原始的「食」變成「美食」?直覺地想,自然是廚師對於食材、刀工、火候、調味等等工夫的追求才使食物進入美的殿堂。然而在《美味關係》(Julie & Julia)裡所揭示的美味食譜卻並不是如此。

一般觀眾不會期待進到電影院裡卻看到美食的製作教學,所以《美味關係》裡雖然也有一半在談名廚茱莉亞查爾德(Julia Child,梅莉史翠普 Meryl Streep 飾)的故事,但也沒有在她對料理的研究過程裡多所著墨。在故事中,書寫所佔的力量甚至比起美食還誘人,讓兩個故事中的女主角就為它嘔心瀝血又神魂顛倒。透過書寫,食物被賦予酸甜苦辣鹼以外更抽象的味道;也是透過書寫,讓故事中的兩個主人翁得以牽連起之間的關係。反觀故事外的我們,鏡頭中的美食更如鏡花水月,色香味三者儘得體會其一,倒是人物以對白、寫作所抒發出來的情感,才真的能百分之百的品嚐其味。

當然,會如此去觀注書寫在電影裡扮演的角色,看起來比較像是因為我個人背景造成的偏見──關於這點我不想辯駁;然而這樣的偏見只體現在觀察角度的方面,並不會扭曲了電影展現出來的樣貌。雖然《美味關係》若去掉了那些法式高級料理的色香味,就等於失去了這個故事的根源,但電影畢竟還是靠那份「關係」才獲得意義。(其實這文字遊戲有點不太入流,畢竟原本的片名連「美味」都沒提上) 茱莉亞查爾德的料理再如何似百科全書般龐大,茱莉鮑爾(Julie Powell,艾美亞當斯 Amy Adams 飾),總是可以照本宣科地一一完成;然而書寫不但對兩人個人的生命歷程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意義,甚至也展現了兩個時代的不同文化。



茱莉亞:單純年代的老頑童



《美味關係》(Julie & Julia)劇照:梅莉史翠普 Meryl Streep

茱莉亞身處在歐洲,住在她盛讚如凡爾賽宮似的居所裡,還有充足的經濟支柱得以上高級的法國餐館吃一等料理。這樣的生活看似無虞,然而隨著電影的腳步,慢慢才展現歐洲的生活對她而言,既是一種監禁、也是一種放逐。從內在性格而言,她追求自我的實現而難以容忍外交官夫人的無聊生活;從外在環境而言,麥卡錫主義的白色恐怖時時緊迫在後,準備將她所愛戀的一切奪去。料理使得她的苦悶找到宣洩的出口,然而真正使她感受到生命的意義,卻是在書寫食譜的過程中完成。

電影裡將茱莉亞對於做菜的狂熱描寫得幾近於天生,相反地,對於她撰寫食譜的意義卻有著淺近明白的探索。從茱莉亞如何應付這兩個工作面臨的審核就可見端倪:她對於料理的考試充滿自信,在碰上考試人員刻意的刁難時,顯得是嗤之以鼻的自負;然而在面臨出版商的要求妥協時,她卻喃喃地問了自己當初開始動筆的原因,透過信念的支持才繼續堅持初衷。

茱莉亞的書寫困境不在於自身能力的不足,而是「天下無馬」的外在壓抑。由於茱莉亞性格的樂觀好勝、動作說話皆頗具喜感,加上電影採喜劇的輕鬆節奏,這外在的壓抑可能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對於理解茱莉亞的可貴至關重要。除了出版業掌握知識傳播所需的資本工具而展現的傲慢外,性別的刻版印象與歧視、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意識型態的對峙等等,許多當今看來並不政治正確的觀念,在當時卻一同將茱莉亞視為政治不正確者而試圖以各種考核加以壓制。然而在這樣的年代裡,戴在每個人頭上的緊箍兒雖然沉重,倒也是目標明確。茱莉亞每一次挑戰的成功我們都看得如此清晰:她進入了高級的烹飪課堂,獲得令師生吒異的表現;她和妹妹都嫁給個子比她們矮的男人,顛覆他人的審美觀念;她終於找到了出版商中的伯樂。(值得注意的是:這位伯樂是個廚房裡的女人,假使以後有時間,我希望由此另外發展一個問題。)

梅莉史翠普將茱莉亞在電視上有些誇張、有時候又有些笨拙的舉止灌注了一個老頑童式的靈魂,這個靈魂不但簡單而合理地讓那些舉手投足都有了一貫性,而且也讓電影中塑造的那個茱莉亞──挑戰傳統觀念的搗蛋鬼──更加完整。這位方法演技的代表人表演功力固無庸置疑,然而茱莉亞的角色在梅莉史翠普的表演生涯中,倒不算是最具挑戰性的一次演出了。



茱莉:回歸秩序的部落客



《美味關係》(Julie & Julia)劇照:艾美亞當斯 Amy Adams

相對於茱莉亞生命的單純,茱莉的生活就顯得一片混亂。這個年代的遷徙是真正地自由了,於是她和先生搬進了吵嚷不堪地披薩店樓上;這個年代的女性工作權解放了,於是她有了體會職非所長時面臨的無力與荒謬。更重要的是,這個年代的出版自由了,於是對茱莉亞而言是挑戰秩序的烹飪和書寫,現在卻成為茱莉設定下來框限自己的工具。表面上的茱莉崇拜著茱莉亞,看她的節目、讀她的傳記、穿她的裝扮、說她的名言,然而細味其中的精神,赫然發現茱莉對茱莉亞的誤解竟然不只是個性的想像。在這樣的觀察下,我不能苟同用一句「堅持實現夢想」,就輕易評定《美味關係》中雙線敘事間立體、複雜的交錯關係。

茱莉對於秩序的追求,擺在現代這種被鬧鐘趕著走的工商業社會裡看起來似乎有些諷刺,實際上電影中也呈現出了這樣的荒謬感。茱莉自己說她寫部落格的目的是要讓自己有件事可以每天專注的去執行,但其實她的辦公隔間裡就已經有一大堆重覆的工作需要她每天去執行。有段時間,茱莉聞鐘起身下廚的動作看似真的因為部落格的撰寫而上了軌道,實際上茱莉的「秩序」正不斷蠶食著其他的秩序。我們看到一個辦公室的職員在公務中開始為了私事分心、嚷嚷;看到夫妻間正常的溝通跟著性關係一起消失。這些伏筆在電影中埋的稍嫌淺白而斧鑿,不過倒也讓最後引爆的張力更加合情合理。

這種偽秩序徹底崩潰的戲相當值得拿出來細細品味一番:這場戲的代表料理是紅酒燉牛肉,在電影的前半段就已透過茱莉口敘述了其代表性,然而跳出電影中角色的情緒,就戲外的觀眾而言這道菜也很有意思。對比龍蝦或烤鴨的戲,紅酒燉牛肉的失敗並不在於食材處理的困難(茱莉回答丈夫的對白還特別明言了這點),而在於需要的時間相當冗長。為了控制時間,鬧鐘在這裡出現了特寫鏡頭,而在這之前,電影就出現了好幾次鬧鏡特寫的意象。只不過前幾次鬧鐘特寫出現時,就有隻手即刻伸來關掉它的鳴叫,開始進入生活的常軌;這一次,它卻喚不醒茱莉過度的勞累與過大的壓力。茱莉睡焦了一鍋牛肉,再找藉口逃避了工作,而令她真正感到絕望的是,原本約定好的晚宴,也因貴客突然地爽約而中斷。原本茱莉以為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最後卻弄得一團混亂。

這場鬧劇突顯了現代人的矛盾與苦悶,但是如何去解決這樣的問題?電影沒辦法像茱莉亞的故事那般給出一個好的答案。茱莉最後找回了家庭、找到了喜愛的工作(與頭銜)、完成了挑戰食譜的壯舉,儘管一切看似那樣美好,不過顯然並不算完全解脫。茱莉亞對料理的書寫引領她見識到心中偶像的幻滅,也讓她成為新一代獨領風騷的偶像;茱莉的書寫卻被心中的偶像打了一記悶棍,而受傷的她雖然在部落格裡反思、自剖,但是終究沒看清她對茱莉亞的錯誤想像。茱莉亞的書突破了當年料理界與出版界的禁錮,因而成為經典;茱利的部落格書寫在一年之期享盡風光,然而在這個資訊爆炸的年代裡,所受到的注目又能維持多久呢?

食慾與創作慾



《美味關係》(Julie & Julia)劇照:梅莉史翠普 Meryl Streep、艾美亞當斯 Amy Adam

擺在好萊塢的製作規模來看,《美味關係》當然算不上什麼巨作。不過從內容來看,我卻認為其格局並不局限在兩個女性生命的交會,而是對兩個時代做了深入卻又有趣的描寫與對照。而正如我在文章的開頭所揭示的,這樣的大格局之所以能被架構起來,實際上是來自於編/導對於茱莉和茱莉亞兩人書寫工作的詮釋。

這當然是出自於較為理性──同時也冗長無趣──的分析工作後所得到的結論,在這樣的觀察角度裡,茱莉和茱莉亞的生命歧異多過於共通,兩代的代溝也變成永遠無解的難題。事實上電影裡卻時也在某種意義上承認了這點,茱莉與茱莉亞遇到的許多難題,都在結局之前一一獲得了解決(解決主角所有問題是大多數好萊塢電影劇本都會做的事),唯有茱莉亞對於茱莉的不諒解,在劇末未見解決,甚至觀眾連茱莉亞討厭茱莉的理由都無從得知。

不過,茱莉雖然對茱莉亞永遠無從理解,卻在參觀博物館時獻上了她最愛的食材。在劇情從未見面的兩個女主角,在人與照片之間似乎又達成了某種和解。這個看似與電影主調矛盾的結尾,是否要判定為了圓滿結局而製造的敗筆?我並不這麼認為。畢竟茱莉並不是要拿茱莉亞生平當論文寫的研究者,她們之間的聯繫並不是基於理性的分析而來。而食物在這裡,就發揮了感性層面的聯繫作用。

理論上,做出兩道口味一模一樣的料理絕無可能,不過這樣的差異在電影裡並不被強調出來。茱莉成功地剔了鴨骨時,忍不住讚嘆她自己已經跟心中的偶像做得一樣好了。隱隱約約間,茱莉與茱莉亞的料理,彷彿真的成為完全相同的美味了。比起寫作之慾是必須等人類衣食無虞之後,才有餘力開始發展的文化情調;由生存基本需求發展而來的口腹之慾,就單純簡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