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14日 星期四
(舊文重貼)意義的加諸 ─ 閱讀《再見了,可魯》
從一個鏡頭開始
眼盲的渡邊先生重病之中出了醫院,到訓練中心看好伙伴可魯。他獨自離去時先在右方路緣高低不平處踏了踏,彷彿還有可魯引導一樣,然後往左走到鏡頭中央。這時訓練師帶著可魯從左邊趕上來,把牠交給渡邊先生,兩人一狗都朝著畫面的左方,直到渡邊熟練的給可魯套上導盲專屬的器具。之後他們並非順勢往畫面的左方移開,而是左轉,由畫面的正中央朝著鏡頭走來,同時鏡頭向後慢慢拉開。
這是渡邊先生和可魯一同走的最後一段路,導演也用了一個很特別的鏡位。在普通的情況下,商業片極少讓角色在鏡頭的正中央又同時正對鏡頭,因為這樣的手法會讓觀眾明顯的意識到攝影機的存在,這對融入劇情是相當不利的。然而在劇情的引導下,此時此刻用這樣的鏡頭卻適時得讓人訝異。人與狗的形象一步一步往觀眾的心坎兒走了進來,節奏平穩而緩慢,離別的感傷氛圍就這樣累積到高潮,雖然這件事在影片中不曾被言語提及。
影像做為一種語言,甚至被認為表意能力超越任何人類使用的口頭語言,所以電影的作者從是盡其之才,賦予每一個影像符碼能承載最適切的意涵。在《再見了,可魯》當中更有趣的是,很多很多時候影片都處於沈靜的狀態。口頭語言被節省下來,而影像語言則被強化,一派「盡在不言中」的意境。然而,當最易被了解的口頭語言都可以被誤讀的時候,這樣靜默的影象勢必要被讀者加諸更多的歧義。
我不禁想起可魯的處境。身為一隻導盲犬,牠被訓練得安靜且沈著。劇中一事件對牠的意義都是被旁白所加諸的。當女聲喃喃敘述著「這是第一次分別」、「這是他們的第一段路」,我們實在很難去分辨那些序數對於可魯的意義比較大,還是對於人類的意義比較大。
矛盾的「刻意」
當然,這是一部劇情片而不是在看Discovery頻道,在講述人狗情感的時候自然不用真的去顧慮動物的每個情緒表達,要以「人」為主體方能滿足真正看電影的「人」們。所以意識到人們將己身的意義加諸在狗身上時,並不是要對導演或觀眾的居心進行苛責。事實上若這樣的手段能構築成強烈的情緒渲染,那才會是一部電影的成功。換言之,要是站在動物的觀點批評這部電影無意的顯露出人類宰制萬物的心態,才是吹毛求疵的批評方式;站在電影做為大眾藝術的觀點,刻意加諸於狗身上的情感是美的本源,只有這樣才讓可魯擁有真正的意義,成為真正的主角。
但我們又要困惑了,造成困惑的原因在於敘事體。從出生到死去,一卷剪接後的底片竟像一卷「可魯生平大事年表」展開在我們眼前,一絲不苟的沿著時間順敘下去,像極了史家的編年手法。縱然現代史學家早已承認歷史真實的被解構,縱然我們可以用同樣的邏輯宣稱在剪輯或選擇可魯生平哪些是大事、哪些是小事的同時,其實已經有人類的主觀意識加諸其中;但坐在黑暗的戲院當中時,這些箴言多半是被拋在腦後的。也就是我們會直覺的以為歷史不同呈現的是一種客觀的真實,而這部影片也正在客觀寫實的紀錄著一隻拉不拉多導盲犬的一生!
既然在影像和旁白中給予了如此強烈的主觀,為什麼在決定敘事體時反而選擇了最客觀 (雖然是偽裝的客觀) 的視角?主/客觀之間造成的裂痕究竟是不是導演或編劇意識下的產品呢?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我們不需要期待哪一次訪問會被追問出來,因為作者對於作品的解釋並不是閱讀過程裡最重要的一環。真正需要觀察的反倒是在讀者再創作的過程之中,這樣的裂痕會產生什麼樣的閱讀樂趣。
一個偏執而個人的觀點:我本身認為這種主/客觀間的衝突削弱了影片可能帶給讀者的歧出想像。比方說,渡邊先生固執性格在碰到可魯後的轉變,或者是渡邊和導盲犬訓練師之間 (甚至可以加一隻可魯) 關於誰才能「認識」視障者共通經驗的對話。這些不是影片的主命題,但是都豐富了閱讀時的歧出與想像。同時因為影像的強調,在享受這些歧出的思路之餘,倒也不必擔心這些節外之枝會搶了可魯的風采。然而因為要有始有終,按著史傳的方式把大事一一講述完畢,所以我們又得花上好長的時間看可魯與保姆夫妻間的生離死別。這段情節節奏之緩、聲音之寂靜,固然延續了渡邊先生葬禮時的催淚效果,但同樣的情緒一延再延,反而顯得尾大不掉。既悲且悶的氣氛教人直想逃離,好不容易營造出的點點滴滴也被全然情緒化了!
不應該說的再見
我並沒有說情緒化不好的意思。事實上藝術中要多少理性成份去調和固然是美學家們永恆的辯證,但藝術的根源著著實實的來自人類不能規範的感性部分,這點極少會有人持反對意見的。所以如果說藝術品的美醜取決於其情緒化的程度高低,這說法頂多就是誇張偏激了些,還是表達了部分真理的。
但是情緒化也有感染時間長短的差別。作品所帶給閱讀者的感動可以延伸到三月不知肉味,也有可能回過頭就忘得一乾二淨。上文提到的那些歧出,其實是延伸影片情緒的最好方式。每天那麼多的狗死去,為什麼可魯讓這麼多人為牠流淚?第一個有類必要條件的原因是「因為牠在攝影機前當主角給人看,而其他狗我們則眼不見為淨」;但第二個也是比較接近充要條件正是我一在強調的,因為牠帶給人們改變、走入人們生活,造就很多對人來說「有意義」的事。白話點的說法就是,可魯的死能催淚不是因為「牠死了」,而是因為「牠曾經如何如何,但現在死了。」
所以,如果因為後頭情節的份量過重,到了跟可魯和渡邊先生的生活那段平起平坐的地步時,可魯帶給人們的意義就無法集中火力。為了強調可魯帶給保姆家庭的意義,代價就是沖淡了可魯讓頑固老頭渡邊轉變性情、和牠共同合作,併肩而行的情感。可魯對這兩家的意義應該要在剪接時有所取捨,應該要讓一隻導盲犬和一個盲胞鬥士的身影結合的更緊密。未來當我們回味這部片時才有更多能夠玩味的記憶,也就是情緒的延長。
可惜了影片的處理並非如此。於是當燈光一亮的那刻,我們回到現實生活,還紅著的眼眶過不久血絲就會消去,曾經的感動也就跟著可魯的影像,在落幕那刻就與我們道聲再見了。事實上,這句再見是不必說的。
這個瑕疵其實是非常曲折隱微的,所以本文才會用了這麼大的篇幅在敘述。無可否認這部片子在影像佈局上有很多的佳作。平衡的視覺更讓讀者的視野像是有了導盲犬的陪伴一樣,能安心的跟著鏡頭到處行走。不過我還是要以這樣的苛求來表達對一部好電影深切的企盼、來加諸我個人主觀下的意義,或許這是我對所有影像作品最偏執的情感吧!
(原文完,作於2004/11/18)
[補記]
重新看了這部電影,我覺得這篇影評可以不要那麼掉書袋,出問題的地方可以用很容易的話來談:可魯真正身為導盲犬的過程篇幅太短暫,比起來描寫成長、訓練、老去的時間太長了。當訓練師誇讚可魯可能是「最好的」導盲犬時,那個情感的價值並沒有在劇情裡強調出來。
我想到我在大學後期開始自修電影理論的書籍之後,總是很愛強調「影像」才是電影的本質,影評也儘可能自覺性的避免只談故事及架構,而將注意力集中在影像的部分。不過重看《再見了,可魯》之後,還是覺得這部電影在我的觀影經驗裡很特殊,它的影像表現值得大書特書,但是劇情架構卻表現不甚良好(假如學生寫作文起承轉合的篇幅這麼不均,可是會被大大扣分的)。這種電影不是沒有,但絕大多數是動作片、武俠片這類可以不重劇情只重畫面的作品,難以為病,然而《再見了,可魯》卻是一部劇情片。從這點來看,影像與劇情之間的辯證真的相當有趣。
最後,這次重看也發現幾個新的切入點。首先,原文首段提到的全正面鏡頭在本片中用的地方很多,並不是特意只保留給這個全劇最高潮的特殊待遇(例如本文穿插的第一個劇照);而且除了全正面外,正90度角側面也是常伴隨而出的鏡頭。這兩個鏡位都不是電影中常見的,本片卻用得極多。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取景上刻意用了很多平行線的佈局(本文穿插的第二個劇照就是一例)。我相這部片能夠引發這麼大的風潮,這些大膽的影像技法應用相當值得討論。我敢說若用完全一樣的劇本,換了別種分鏡、佈局,這部片子絕對沒有那麼強大的催淚效果。至於,這個新觀點什麼時候要寫出來,well,再看我最近懶病有沒有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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