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2日 星期四

跨越時代的美味─評《美味關係》

《美味關係》(Julie & Julia)海報

美食與書寫


俗語說「民以食為天」,口腹之慾是人類與生俱來又再正當不過地渴求。只不過,在果腹的這層需求滿足了以後,人們對食物所賦予的任務也就更多了。然而是什麼東西能讓原始的「食」變成「美食」?直覺地想,自然是廚師對於食材、刀工、火候、調味等等工夫的追求才使食物進入美的殿堂。然而在《美味關係》(Julie & Julia)裡所揭示的美味食譜卻並不是如此。

一般觀眾不會期待進到電影院裡卻看到美食的製作教學,所以《美味關係》裡雖然也有一半在談名廚茱莉亞查爾德(Julia Child,梅莉史翠普 Meryl Streep 飾)的故事,但也沒有在她對料理的研究過程裡多所著墨。在故事中,書寫所佔的力量甚至比起美食還誘人,讓兩個故事中的女主角就為它嘔心瀝血又神魂顛倒。透過書寫,食物被賦予酸甜苦辣鹼以外更抽象的味道;也是透過書寫,讓故事中的兩個主人翁得以牽連起之間的關係。反觀故事外的我們,鏡頭中的美食更如鏡花水月,色香味三者儘得體會其一,倒是人物以對白、寫作所抒發出來的情感,才真的能百分之百的品嚐其味。

當然,會如此去觀注書寫在電影裡扮演的角色,看起來比較像是因為我個人背景造成的偏見──關於這點我不想辯駁;然而這樣的偏見只體現在觀察角度的方面,並不會扭曲了電影展現出來的樣貌。雖然《美味關係》若去掉了那些法式高級料理的色香味,就等於失去了這個故事的根源,但電影畢竟還是靠那份「關係」才獲得意義。(其實這文字遊戲有點不太入流,畢竟原本的片名連「美味」都沒提上) 茱莉亞查爾德的料理再如何似百科全書般龐大,茱莉鮑爾(Julie Powell,艾美亞當斯 Amy Adams 飾),總是可以照本宣科地一一完成;然而書寫不但對兩人個人的生命歷程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意義,甚至也展現了兩個時代的不同文化。



茱莉亞:單純年代的老頑童



《美味關係》(Julie & Julia)劇照:梅莉史翠普 Meryl Streep

茱莉亞身處在歐洲,住在她盛讚如凡爾賽宮似的居所裡,還有充足的經濟支柱得以上高級的法國餐館吃一等料理。這樣的生活看似無虞,然而隨著電影的腳步,慢慢才展現歐洲的生活對她而言,既是一種監禁、也是一種放逐。從內在性格而言,她追求自我的實現而難以容忍外交官夫人的無聊生活;從外在環境而言,麥卡錫主義的白色恐怖時時緊迫在後,準備將她所愛戀的一切奪去。料理使得她的苦悶找到宣洩的出口,然而真正使她感受到生命的意義,卻是在書寫食譜的過程中完成。

電影裡將茱莉亞對於做菜的狂熱描寫得幾近於天生,相反地,對於她撰寫食譜的意義卻有著淺近明白的探索。從茱莉亞如何應付這兩個工作面臨的審核就可見端倪:她對於料理的考試充滿自信,在碰上考試人員刻意的刁難時,顯得是嗤之以鼻的自負;然而在面臨出版商的要求妥協時,她卻喃喃地問了自己當初開始動筆的原因,透過信念的支持才繼續堅持初衷。

茱莉亞的書寫困境不在於自身能力的不足,而是「天下無馬」的外在壓抑。由於茱莉亞性格的樂觀好勝、動作說話皆頗具喜感,加上電影採喜劇的輕鬆節奏,這外在的壓抑可能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對於理解茱莉亞的可貴至關重要。除了出版業掌握知識傳播所需的資本工具而展現的傲慢外,性別的刻版印象與歧視、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意識型態的對峙等等,許多當今看來並不政治正確的觀念,在當時卻一同將茱莉亞視為政治不正確者而試圖以各種考核加以壓制。然而在這樣的年代裡,戴在每個人頭上的緊箍兒雖然沉重,倒也是目標明確。茱莉亞每一次挑戰的成功我們都看得如此清晰:她進入了高級的烹飪課堂,獲得令師生吒異的表現;她和妹妹都嫁給個子比她們矮的男人,顛覆他人的審美觀念;她終於找到了出版商中的伯樂。(值得注意的是:這位伯樂是個廚房裡的女人,假使以後有時間,我希望由此另外發展一個問題。)

梅莉史翠普將茱莉亞在電視上有些誇張、有時候又有些笨拙的舉止灌注了一個老頑童式的靈魂,這個靈魂不但簡單而合理地讓那些舉手投足都有了一貫性,而且也讓電影中塑造的那個茱莉亞──挑戰傳統觀念的搗蛋鬼──更加完整。這位方法演技的代表人表演功力固無庸置疑,然而茱莉亞的角色在梅莉史翠普的表演生涯中,倒不算是最具挑戰性的一次演出了。



茱莉:回歸秩序的部落客



《美味關係》(Julie & Julia)劇照:艾美亞當斯 Amy Adams

相對於茱莉亞生命的單純,茱莉的生活就顯得一片混亂。這個年代的遷徙是真正地自由了,於是她和先生搬進了吵嚷不堪地披薩店樓上;這個年代的女性工作權解放了,於是她有了體會職非所長時面臨的無力與荒謬。更重要的是,這個年代的出版自由了,於是對茱莉亞而言是挑戰秩序的烹飪和書寫,現在卻成為茱莉設定下來框限自己的工具。表面上的茱莉崇拜著茱莉亞,看她的節目、讀她的傳記、穿她的裝扮、說她的名言,然而細味其中的精神,赫然發現茱莉對茱莉亞的誤解竟然不只是個性的想像。在這樣的觀察下,我不能苟同用一句「堅持實現夢想」,就輕易評定《美味關係》中雙線敘事間立體、複雜的交錯關係。

茱莉對於秩序的追求,擺在現代這種被鬧鐘趕著走的工商業社會裡看起來似乎有些諷刺,實際上電影中也呈現出了這樣的荒謬感。茱莉自己說她寫部落格的目的是要讓自己有件事可以每天專注的去執行,但其實她的辦公隔間裡就已經有一大堆重覆的工作需要她每天去執行。有段時間,茱莉聞鐘起身下廚的動作看似真的因為部落格的撰寫而上了軌道,實際上茱莉的「秩序」正不斷蠶食著其他的秩序。我們看到一個辦公室的職員在公務中開始為了私事分心、嚷嚷;看到夫妻間正常的溝通跟著性關係一起消失。這些伏筆在電影中埋的稍嫌淺白而斧鑿,不過倒也讓最後引爆的張力更加合情合理。

這種偽秩序徹底崩潰的戲相當值得拿出來細細品味一番:這場戲的代表料理是紅酒燉牛肉,在電影的前半段就已透過茱莉口敘述了其代表性,然而跳出電影中角色的情緒,就戲外的觀眾而言這道菜也很有意思。對比龍蝦或烤鴨的戲,紅酒燉牛肉的失敗並不在於食材處理的困難(茱莉回答丈夫的對白還特別明言了這點),而在於需要的時間相當冗長。為了控制時間,鬧鐘在這裡出現了特寫鏡頭,而在這之前,電影就出現了好幾次鬧鏡特寫的意象。只不過前幾次鬧鐘特寫出現時,就有隻手即刻伸來關掉它的鳴叫,開始進入生活的常軌;這一次,它卻喚不醒茱莉過度的勞累與過大的壓力。茱莉睡焦了一鍋牛肉,再找藉口逃避了工作,而令她真正感到絕望的是,原本約定好的晚宴,也因貴客突然地爽約而中斷。原本茱莉以為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最後卻弄得一團混亂。

這場鬧劇突顯了現代人的矛盾與苦悶,但是如何去解決這樣的問題?電影沒辦法像茱莉亞的故事那般給出一個好的答案。茱莉最後找回了家庭、找到了喜愛的工作(與頭銜)、完成了挑戰食譜的壯舉,儘管一切看似那樣美好,不過顯然並不算完全解脫。茱莉亞對料理的書寫引領她見識到心中偶像的幻滅,也讓她成為新一代獨領風騷的偶像;茱莉的書寫卻被心中的偶像打了一記悶棍,而受傷的她雖然在部落格裡反思、自剖,但是終究沒看清她對茱莉亞的錯誤想像。茱莉亞的書突破了當年料理界與出版界的禁錮,因而成為經典;茱利的部落格書寫在一年之期享盡風光,然而在這個資訊爆炸的年代裡,所受到的注目又能維持多久呢?

食慾與創作慾



《美味關係》(Julie & Julia)劇照:梅莉史翠普 Meryl Streep、艾美亞當斯 Amy Adam

擺在好萊塢的製作規模來看,《美味關係》當然算不上什麼巨作。不過從內容來看,我卻認為其格局並不局限在兩個女性生命的交會,而是對兩個時代做了深入卻又有趣的描寫與對照。而正如我在文章的開頭所揭示的,這樣的大格局之所以能被架構起來,實際上是來自於編/導對於茱莉和茱莉亞兩人書寫工作的詮釋。

這當然是出自於較為理性──同時也冗長無趣──的分析工作後所得到的結論,在這樣的觀察角度裡,茱莉和茱莉亞的生命歧異多過於共通,兩代的代溝也變成永遠無解的難題。事實上電影裡卻時也在某種意義上承認了這點,茱莉與茱莉亞遇到的許多難題,都在結局之前一一獲得了解決(解決主角所有問題是大多數好萊塢電影劇本都會做的事),唯有茱莉亞對於茱莉的不諒解,在劇末未見解決,甚至觀眾連茱莉亞討厭茱莉的理由都無從得知。

不過,茱莉雖然對茱莉亞永遠無從理解,卻在參觀博物館時獻上了她最愛的食材。在劇情從未見面的兩個女主角,在人與照片之間似乎又達成了某種和解。這個看似與電影主調矛盾的結尾,是否要判定為了圓滿結局而製造的敗筆?我並不這麼認為。畢竟茱莉並不是要拿茱莉亞生平當論文寫的研究者,她們之間的聯繫並不是基於理性的分析而來。而食物在這裡,就發揮了感性層面的聯繫作用。

理論上,做出兩道口味一模一樣的料理絕無可能,不過這樣的差異在電影裡並不被強調出來。茱莉成功地剔了鴨骨時,忍不住讚嘆她自己已經跟心中的偶像做得一樣好了。隱隱約約間,茱莉與茱莉亞的料理,彷彿真的成為完全相同的美味了。比起寫作之慾是必須等人類衣食無虞之後,才有餘力開始發展的文化情調;由生存基本需求發展而來的口腹之慾,就單純簡單多了。


2009年10月14日 星期三

李安的不合時宜─評《胡士托風波》

《胡士托風波》(Taking Woodstock)電影海報《胡士托風波》(Talking Woodstock)表面上說的是胡士托音樂祭這個事件,然而我們不難發現李安並沒有意圖去呈現事件的大歷史。他的鏡頭幾乎沒有離開過男主角艾略特泰柏(Elliot Tiber,狄米崔馬丁 Demetri Martin 飾)的周圍,儘管沒有大膽地祭出第一人稱的主觀鏡頭,但是在刻意地以有限的第三人稱敘事限制之下,艾略特個人因這次事件獲得的成長被突顯了;相對地,胡士托音樂祭的來龍去脈也就被割裂了。

李安不只在故事部分做這樣的處理,甚至在畫面的表現上也刻意割裂了電影螢幕。熟悉李安作品的人,應該很容易聯想到《綠巨人浩克》(The Hulk),然而與這部2003年的舊作比較起來,兩者在應用分割畫面的手法上有極大的不同。《綠》片看似漫畫分格的畫面裡,出現的多半是同時異地、節奏相近的事件,例如陸、空軍武器的調度;而《胡》片的分割畫面中,除了同時異地的情況外,可能看到同地異時的畫面,每格畫面中人物動作的節奏也各自為政,毫不統一。所以,比起《綠巨人浩克》的簡單明瞭,《胡士托風波》裡的分割鏡頭卻嚴重干擾了觀眾對電影的理解。我們分不清楚我們在用誰的觀點看這件事,甚至我們也不知道擺了這麼多東西在螢幕上時,我們應該「看哪裡」。

這樣的做法其實不能說,李安將電影的重心全然擺在個人情感的探討,跳過了對音樂祭的描寫;事實上,處在背景的嬉皮風潮,正是透過一系列看似失序、放縱的表現,挑戰當時正處在國際權力高峰的美國政府。胡士托之所以能成為一場風波,也絕非因為主辦單位或是某個登台樂團的登高一呼,而是在鏡頭背景裡,那些以輕狂訴說理想、以和平表現抗爭的人們。拍攝這些混亂的場面,其實才是帶著觀眾看見某種「真實的」胡士托。

雖說如此,我還是不好為了自圓其說,硬要忽略男主角性格上的與眾不同。艾略特原本並不是一個嬉皮,他對於規矩與體制雖談不上什麼擁護,然而倒也在框架中安分守己地生活。這樣的性格讓他在電影的前半顯得拘謹而又格格不入,儘管因為一時的決定引來了大批嬉皮的進駐,他還是汲汲地就建築違法的情事,四處找人「溝通」(同時,卻沒什麼人願意聽他說明情況);或者在碰上迷幻藥的誘惑時,他也表現出一時的裹足。就像他把前衛劇團收在自家穀倉的情況一樣,艾略特心中並非沒有叛逆因子,然而剛開始他所表現的,卻是回到家中(那個結尾時他極想出走的家),試著讓旅館的經營上軌道。

艾略特在歷史中真有其人,甚至是這個故事改編的源頭,然而藝術必然有其創造的過程,所以對於電影角色中的艾略特性格,大可以跳離對本尊的考證,直接從作品來考察。我認為,艾略特在某種程度上與李安自己的形象若合符節。平日言談舉止溫文儒雅、頗有儒生風範,一直是李安外在的形象;然而無論是《斷背山》的同志情慾、《色│戒》的大膽性愛,乃至於《胡士托風波》中為迷幻藥、性解放的塗脂抹粉,李安的作品在內容上總是撩撥著社會禁忌的話題。這麼看來,把艾略特視為李安的夫子自道,倒也並非瞎猜。

《胡士托風波》(Talking Woodstock)刻照
對比起宣傳時刻意將預告片剪接成喜劇片的情況,真實的《胡士托風波》其實並不是一齣能讓普羅大眾都開懷的作品。混亂的敘事線挑戰觀眾閱讀電影的能力,對於裸露、吸麻、喀藥的歌頌更挑戰了常人的道德感。因此,這部片子引起的反感可以想像。畢竟嬉皮情懷擺在現代,已經顯得那麼不合時宜。當年的美國對自由世界的影響力獨一無二、阿姆斯壯成功地在月球表面驕傲地烙下歷史。年輕人透過自我的放逐,才能反抗那看似越來越無所不能的自大政府。而如今,金融海嘯使美國威信大傷,歐、亞的強權紛紛開始在國際嶄露頭角,科技對於過度開發造成的自然反撲益發無能為力。這個混亂的時代裡人們渴望的是新秩序的建立,讓他們有所依從,如何再去認同「胡士托」所呈現的美好?

李安的耽溺在過去的作品中時常可見:在《喜宴》中,憑著一場意外,讓同志躲在傳統婚姻、傳宗接代的外殼裡,完成虛偽的妥協;在《綠巨人浩克》裡,把本來應該讓人熱血沸騰的英雄片,搞成沉悶的家庭倫理大悲劇;在《色│戒》裡,演員高喊著「中國不能亡」的台詞,莫說擺在台灣敏感的政治環境裡,就是放在中國掘起的國際現勢下,也顯得有些詭譎。由此看來,《胡士托風波》的不合時宜,或許正是李安作品最不可磨滅的正字標記了。


2009年10月7日 星期三

典範之前─《臉》的一種誤讀

《臉》電影海報要對於蔡明亮的《臉》做一番叨絮其實是讓我十分猶豫的。除了來自於其抽離故事的手法,導致電影可以解讀的空間太大,所有的詮釋都像是在掉書袋、賣弄文字之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面對「典範」的壓力。雖然在這個時代,典範的意義連在學院裡頭都顯得搖搖欲墜,在市場上更只能在少數「菁英」(還是在帶有諷刺意味的用法下)份子中苟延殘喘。然而當我們面對的典範不是指討好了菁英階層影評人、拿了幾個不怎麼被普羅大眾認同的獎項的蔡明亮,而是積累了數個世紀的前人智慧與創意,就歷史、就文化而言都有難以企及的厚度的「羅浮宮」時,那龐大的身影還是要叫人謙卑低頭的。

不過在《臉》的片尾我們卻可以觀察到,做為創作者,蔡明亮非常有趣地寫了「獻給我的母親」的字樣。在諸多承載了太多意義,沉重且又挑戰觀眾專注力的鏡頭全部結束之後,發現作者賦予這部作品的意義僅止於如此個人的情感後,中間造成的反差讓我調適了一會兒才漸漸能夠反應過來。事實上,何止是片尾的字卡,單是電影中的一些鏡頭,都體現了這種渺小個人應對廣大歷史的強烈對比。比方說楊貴媚將被清出來的食物一一的塞回冰箱時,陳湘琪在旁唸著片中少有的對白,不斷地突顯這動作留下了多少腐敗;然而楊貴媚的一滴淚水將腐物變成珍貴的悼念時,赫然使人驚覺博物館的藝術珍品與個人堆放的食物,在人類的情感中其實有多麼相近的意義。這種集體/個人、大歷史/小歷史的對應,為電影增添了幾分詭異的趣味。

我不想很簡單地說,蔡明亮以陸弈靜這個母親的角色解構掉了羅浮宮的龐大陰影,寫這種狂妄的句子除了可以作為誇飾修辭技法的範例之外一無是處,因為它太過高估一個鏡頭的力量。蔡明亮當然可以試著將羅浮宮裡典藏的,那些對藝術創作者擁有致命吸引力的藝術作品,全部拋到他那又冗長又陰暗的鏡頭外邊,僅留下小小的角落和支離破碎的莎樂美,給觀眾驚鴻一瞥(甚至是給出資者的一個交代);然而這不表示他有足夠的力量完全拆解掉羅浮宮帶給他的沉重擔子。

無論是戲外的蔡明亮拿母親作為點燃劇本的靈感的火花,還是戲中康因為母親過世取得離開巴黎──那個失序的拍片現場──的理由,這些都比較像是某種遁逃的動作。電影裡,康的台北奔喪之行非但沒辦法讓他沉澱,將整部《莎樂美》回到拍攝的正軌上來,甚至當他回到拍攝崗位上時,自己卻莫名其妙地成為劇中的角色,被莎樂美(拉蒂亞卡斯塔 Laetitia Casta 飾)拉到愛與慾的屠宰場上宰割。而電影外,蔡明亮則不得不將他過去在電影美學上建立的成績,以及楚浮這個法國新浪潮時代導演塑造的典範,全部一股腦兒地丟進《臉》當中,好讓整部電影能維持作為羅浮宮首部典藏的高度。所以,假如說「實驗性」不是「看不懂」的遁詞,而是真正指對於電影技法的摸索,那麼嚴格說起來在《臉》裡是極少出現的。

《臉》劇照:拉蒂亞卡斯塔 Laetitia Casta
如果根據前段的閱讀方式,顯然地我將劇中的康在某種程度上,視為類似於第一人稱小說中敘事者「我」的存在。文學理論會教我們很清楚的辨別敘事者與作者之間的距離,因此我不但無意去宣稱李康生就是蔡明亮在電影裡的影子,甚至更排斥將陸弈靜的母親角色與片尾字卡中的「母親」兩個字對應起來。真正的情況應該更複雜──蔡明亮在電影裡試圖懷念的東西依然太多,難以在一部電影以全部清楚地承載,只好任由那些象徵的、雙關的、典故的鏡頭佔據了《臉》,並訴諸觀眾的知識與默契來解讀其背後的意義。

而做為閱讀者,比起創作者幸運的地方是,我們的再創作無需被指定需送進博物館裡典藏(感謝天!專門收藏評論或閱讀的博物館,在目前仍是難以想像的)。儘管我們在「藝術」的巨大前應該謙卑的匍匐而行,但要替自己在重重的高牆下鑿開一方孔洞,作為逸出束縛的出口,實在比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eaud)容易太多了──看,我就在文章要結束前,硬是拿《臉》的鏡頭開了個斷章取義的玩笑。

《臉》劇照:芬妮亞當 Fanny Ardant、珍妮摩露 Jeanne Moreau、娜坦麗貝葉 Nathalie Baye


2009年9月23日 星期三

緊迫有餘,鬆弛不足─評《殺人犯》

《殺人犯》海報坦白說,《殺人犯》中導演著力最深的角色心理刻劃,擺在香港大量黑幫與警察的電影中,並不算是多麼特別的突破。然而,為了堆疊出那份編、導想像中最沉重、最黑暗的心理狀態,導演幾乎完全放棄了烘托的技法──於是拍出了一部演員累、觀影者也累的冗長囈語。而那份沉重、黑暗的人性,也顯得駭人有餘、震撼不足。

《殺人犯》裡展現的人性黑暗是否過度,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並不適合做為評價這部電影的原因。不過,在劇情節奏的掌控方面,就顯得過度壓迫,缺乏適當的起伏。主角凌光(郭富城飾)陷入殺人案的疑雲之後,面臨的壓力來自三方面──警局同事的懷疑、妻子希愛(張鈞寗飾)對其情緒的不諒解,還有自己對自己信心的喪失。在這三個層面的處理上,也各有事件展現衝突發生後,凌光不得不退縮、隱瞞,以謊言維繫自我的進退維谷之境。可惜緊迫有餘,鬆弛不足:警局線中阿鬼(張兆輝飾)對凌光的友情與信賴未被深入表達,以致衝突爆發之後少了幾分悲劇的味道;希愛對於凌光的信賴雖然有所展現,但是由於一出現就是極端血腥的場面,在前後都有鬥狠的戲碼夾擊,撼動人心的蒼涼感不見,令人作嘔的畫面也因為長時間情緒緊繃造成的疲乏,而失去了力道。

並非我要刻意地忽視凌光家庭生活的戲碼。希愛這個角色連同張鈞寗的表演雖然失之扁平,然而其溫婉、柔弱的形象確實有可能為劇情帶來幾分舒緩的機會。只不過在劇情的編寫上著力不深,每次家庭生活的吉光片羽裡,編、導念茲在茲的,盡是希愛對於養子仔仔(譚真一飾)的迴護,以及母子間與凌光的對立。這麼一來固然顧及了劇情在謎底揭曉時的合情合理,卻也犧牲掉了對觀眾情緒更精確地挑撥。

《殺人犯》劇照:郭富城
單單只是劇情的節奏失序倒也罷了,但是從運鏡手法來觀察,周顯揚顯然過度地執著於郭富城的表演,讓畫面變得單調而缺乏張力。當然我願意為了郭富城的演出鼓掌叫好,且不論近年來有了《父子》、《三叉口》等等成績,這樣的演出是否還令人驚喜;至少在後半段導演發了瘋似地採用半身與特寫鏡頭時,郭富城還能夠在長時間的細節表演裡,為相同的情緒表現出不同的層次。只不過,由於內心戲的鏡頭過度堆疊,郭的表演也只能在情緒上不斷地加碼,終於造成最後用力過頭、匠氣十足的結果。這對於演員來說,乃非戰之罪也。


2009年9月14日 星期一

一廂情願的困局─評《帶我去遠方》

《帶我去遠方》海報看到《帶我去遠方》由吳念真導演擔任監製,讓我在事前對這部電影信心滿滿。雖然非他親自執起導筒,但是其擅長的閒話家常,應該或多或少能讓其所監製的作品,也能擁有平易近人的親切感。這樣的期待並不算是錯誤,電影一開場,阿桂祖母(梅芳飾)跨越好幾個鏡頭的嘮叨聲,就質樸地叫人會心一笑。

然而說故事的手法是一回事,故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除去平易近人的風格以及美輪美奐的風景攝影,《帶我去遠方》呈現的是一個極讓人困惑的故事,甚至比過往飽受普羅觀眾遺棄的藝術電影還要令人費解──因為這種困惑並非來自於意象的晦澀難明,而是電影本身在主題敘說上的雜亂無章、支離破碎。所以,在情感上沒有被它掀起波瀾,在理智上也很難思考其所欲寄託的寓意為何。

頂著金鐘編劇的光環,傅天余在這部自編自導的大螢幕處女作裡顯得過份一廂情願。為了塑造「帶我去遠方」一語中渴望出脫的感受,電影中處處可見導演試圖為阿桂塑造出一場困局。然而,在困局的設定上故事卻出現了嚴重的人格分裂──究竟阿桂想要去的遠方,是一個「無人會歧視色盲的色盲樂園」、還是「可以和阿賢雙宿雙飛的甜蜜之地」?

既然設定為「色盲島」,以前者作為理由比較合理,然而阿桂因為色盲而遭受的傷害僅限於童年,並且當她自得其樂地透過墨鏡看見她眼中「彩色的」世界時,影像上已經讓她放下一切。加上少女阿桂(游昕飾)出場時,所有情緒的起伏都僅受愛情線的牽動,色盲招來的明嘲暗諷對她而言彷彿已若耳邊風。於是,這項天生的障礙難以構成強烈的出走理由。不過,若因此對斷是愛情的失意使她更在乎阿賢對她的許諾,又顯得關於這個島的背景設定毫無意義。兩條線各自為政的結果,使得這場困局徒有氛圍,卻沒有強大的驅力,以致於阿桂為逃向遠方所做的努力、墮落、救贖與超脫,都顯得漫無目的。而她在阿賢病床旁的怨懟,就變成純然孩子氣了。

《帶我去遠方》劇照:游昕
若要堅持原有的設定與故事走向,又要解決這樣的兩難,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在劇情的設計上,要能夠讓色盲與愛情之間能夠擁有緊密的關聯。而回想電影的開頭,鏡頭帶著繽紛的彩色水晶珠,被阿桂撈起來,如寶貝似地裝在玻璃瓶中,要現給阿賢看。由片頭特寫的精心畫面設計、阿桂在鏡頭前不斷把玩瓶子的明顯動作,以及阿桂祖母在台詞中特別提及這項寶貝來看,這項道具的出場並非隨意為之;同時,彩色水晶珠既可在愛情線中做為信物,又能在畫面上暗示阿桂色盲的異狀,可見其中必有經過精心設計,要做為統合兩線的關鍵。如此隆重出場的伏筆在後面就消聲匿跡,劇本思路的不清昭然可見。

當然,讓人感到困擾的地方不止於此。例如寫實風格的片中突然插入的動畫──效果的不佳還能以預算問題體諒,但是選擇調性如此突兀的方式才能呈現簡單的情緒,似乎也展現導演在影像掌握功力上的生嫩。只不過,在主幹都已經散漫無章的情況下,這些技術性的問題倒不是最先需要檢討的問題了。


2009年9月1日 星期二

無聲的真心話─《聽說》

《聽說》海報如果2008年的台灣電影史是屬於《海角七號》的章節,今(2009)年的影史理應給《聽說》一個大大的篇幅。儘管有《爸,你好嗎?》與《不能沒有你》在前,以其優良的口碑暗暗累積票房的能量,但是其沉重的氛圍在多災多難的當下台灣社會裡看起來,不免有些不可承受。而在好萊塢滿檔的動作特效包圍之下,輕鬆、幽默的《聽說》恐怕是進電影院放鬆、抒壓的最好出路。

但是我對於《聽說》的信心不僅來自於這些外在的因素,其實早在得知本片是由鄭芬芬導演執導之後,我就不免想起2007年在《沉睡的青春》裡,與鄭式浪漫有了一場意外的邂逅。儘管《沉》片的票房不佳,許多影評人也針對其中的技術問題給予嚴厲的檢視,我對於該片的讚譽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得不到支持,然而我深深相信這樣的說故事人不會永遠找不到聽眾。

至少在看見《聽說》上映首日滿場的觀眾、聽見放映時不時傳出的哄堂大笑之後,我想我兩年前不是看走了眼,而是提早預見這一天的到來。從《沉睡的青春》悲傷緩慢的步調轉為《聽說》歡樂輕盈的節奏,故事的外貌更加平易近人,然而浪漫感人的台詞仍在、觸動人心的象徵依舊精彩。就連最令人擔心的,以「聽障者」做為主角、以「手語」做為主要溝通方式,會不會造成電影過於安靜、過於沉默的問題,都在俐落的場面調度與演員們精彩的演出中,化為杞人憂天的範例。

《聽說》劇照:彭于晏、陳意涵
在鄭芬芬導演的鏡下,我看到的一直是直來直往,不喜於拐彎抹角的性格。就像《聽說》裡的對白一樣直來直往、沒有太多的弦外之音。雖然繁複得教人不易背誦起來反覆吟誦,卻也不會因為其漫長的篇幅而感到冗贅。不管是天闊(彭于宴飾)又冷又痴的森林水鳥論,還是秧秧(陳意涵飾)怒斥天闊的話語如何道盡聽障者的心聲,意淺情真的對白總是用最簡截的路徑擊中動人的核心。不玩國片常見的機鋒,卻讓人更被其巧思所攫獲。這樣的性格恰巧與《聽說》的故事不謀而合。雖然「聽障」這件事似乎會造成人與人之間溝通的阻礙,然而故事中所展現的,卻是由於這樣的事件,讓人與人之間能夠、或是必須,用更直接的方式,來傾訴自己的情感。

秧秧說聽障者看不見時,就會沒有安全感。其實就算耳聰目明的人,又何嘗不希望在人與人的相處之間,能夠永遠開誠布公的相對呢?當然,現實生活畢竟不是浪漫童話,許多時候我們有苦難言、有愛也難言。《聽說》用無聲的方式替我們說出了心底的話,這或許正是其如此打動人心的祕密吧!


2009年7月22日 星期三

有心栽花與無心插柳─評《陽陽》

《陽陽》海報《陽陽》的故事跟隨著女主角張欣陽(張榕容飾)的生命歷程,從她的母親改嫁,她必須開始與沒有血緣關係、甚至必須在田徑場與情場競爭的女孩互稱「姊妹」開始,經過姊妹的相互報負與鬥爭,最後陽陽選擇出走,利用她最不願意面對的混血身分,在演藝圈中浮沉。

從故事本身來看,《陽陽》被割裂成兩個段落,而為了防止只有陽陽一個角色的連結太薄弱,還把前半段引起姊妹相爭的田徑隊長黃紹恩(張睿家飾)扯進了後半的劇情。不過顯然地,這樣的做法並沒有辦法完全消解前後兩個段落分離得太過鮮明的問題。這部電影畢竟在先天上,就明確的宣誓它要跟拍陽陽的一小段生命史,所以她選擇拋棄的東西,電影恐怕也沒有太多能力去處理。

《陽陽》當然不是一部紀錄片。但是鄭有傑導演卻混用了許多類似紀錄片的技法在其中。從開場不斷跟隨著陽陽在喜宴會場上移動的長鏡頭就已經略顯端倪;而全片九成以上的肩上近景,加上諸多手持鏡頭的晃動、拉背跟拍的鏡位角……處處都帶給觀眾視覺上極大的壓迫感,迫使我們必須以近距離觀察陽陽的喜怒哀樂──更弔詭的是,這些情緒往往是陽陽試圖去隱藏的。這樣的運鏡處理與劇情相互呼應,對人生的真實與虛構做了有趣的顛覆。電影的劇情為假,但拍攝的手法卻故意去擬真;陽陽平日在他人目前展現的情緒為假,反而在劇中劇需要表演時,流露出了真實的情感。真實與虛構的疆界變得晦暗不明,成為這部電影閱讀起來最耐人尋味的地方。

當然,鄭有傑在這部電影中所要展現的弔詭不只於此。在劇中,陽陽不斷的在抗拒對於自我的追尋,然而越是刻意的出走,卻總是意外的讓自己更需要去面對那些不想觸碰的禁地,男女情感如此,對於生父的記憶也是如此。相反地,越是她所想要追求的──例如田徑場上的突破,反而與她漸行漸遠。有心栽花與無心插柳之間,諸多委屈從張榕容的強顏歡笑中流露出來。在為陽陽心疼的同時,也等於替自己做了一趟療傷之旅,撫慰了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卻只能壓抑在心中的無奈。

《陽陽》劇照:張榕容
雖然《陽陽》展現出真實/虛構、放逐/追尋之間的辯證相當精彩,但這樣的探索有時候不免讓觀眾必須面臨投入與疏離之間的搖擺,對於螢幕上的光影不知該冷眼旁觀還是置身其中。於是,陽陽這個角色的複雜性與張榕容精彩的詮釋,雖然仍是撐起全片的主要枝幹,卻少了幾分吸睛的能力。這一點或許是故事架構造就的天生限制,然而我不免為張榕容的演出感到幾分可惜。

在《渺渺》中,張榕容憑著較單一的甜美青春形象,就足以壓過同片女主角柯佳嬿的表現。來到為她量身打造的《陽陽》,其全方位的演出其實應該更令人激賞。正如同前文所觀察,《陽陽》在鏡頭的運用上是極迫近角色的。這樣的取鏡使得演員能夠演出的空間大為設限(以肩上景而言,肢體語言幾乎完全無用武之地),然而卻也足以突顯每一個表演中最細微的差異。張榕容在有限的空間裡,將陽陽這個角色複雜的情緒展現得十分到位。若是電影的整體風格可以不要再那麼強烈,或許演員個人的魅力會更貼近一般電影觀眾的胃口。


2009年5月2日 星期六

reke的金正碎碎唸─金穗同顏

台灣電影總是要拿同志做為題材,不知道是該慶幸於台灣的同志族群能透過電影這樣的通俗休閒活動植入人心,還是要感慨比例過高的同志電影很快地消磨了這個題材的可能性,讓普羅大眾對於其挑戰禁忌的話題性也失去了新鮮感。第31屆金穗獎也出現了《閤家觀賞》、《夢‧國度》、《裙子》、《雞尾酒》等同志議題的作品,創作手法跨劇情片、實驗片與紀錄片,大概堪稱本屆金穗最受眾入圍導演青睞的議題。由於大量作品打下基礎在前,這幾部同志作品都呈現了一定的水準;然而也由於台灣同志電影已經趨近於成熟,這些生澀之作難以找到突出的創意。

閤家觀賞》在四部作品之中最為老成的作品,整部電影以一個平凡家庭遇上不平凡的事件──電視公司的真人實境節目進入這個家庭,開始拍攝這個家庭的一舉一動。隨著情節的開展,觀眾們將發現這個家庭中隱藏了一個祕密,並且試著發現祕密的真相。

《閤家觀賞》的平易之處在於他簡單地架構了一個二元對立的框架:主/客、同志/非同志、拍攝者/被攝者、平凡的/不凡的、無趣的/特別的。在這些二元對立的元素之下,導演很簡單地建立了母親與兒子的兩個極端,再加上體諒兒子的父親和容忍母親的女兒居中試圖調和對立,於是一個平凡的家庭很快地就能交織出於多戲劇化的衝突對立。而這樣的對立如何去消解,就變成劇情推進主要而唯一的動力。

在這樣的對立架構下,我們看到就就不僅止於同志的家庭認同問題,其實也看到台灣人壓制創意、講求平庸和諧的習性。然而,在最後消解對立的方法上,卻無力承接這樣龐大的衝突。編導在結局的處理上雖然堪稱有意料之外的爆點,但是太單一的把所有的衝突都以強烈的情感加以掩飾而非辯證或是解決,這樣的和解不免失之斧鑿。

裙子》也同樣面對到處理衝突的無力感。故事中原本手帕之交的情誼突然面對男孩身影的介入,於是應該更進一步發展獨佔的同志情感,還是退回普通朋友的身分,變成導演拋出來的難題。在一切都還混沌不明的情況下,兩個女主角性別認同的探索和掙扎其實是這部作品最為精彩之處。編導並沒有利用這個問題來發展最終的結局或許有其考量,然而實在是放棄了一個深化角色內心的大好機會,至為可惜。

實驗性質強烈的作品《雞尾酒》風格特殊,在片中大膽地處理情慾的問題,性的試探在片中不再具有打破禁忌的意味,而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而面對歡情過後的後遺症,片中試圖用喃喃的囈語和強烈的表演,去刻劃患者心中複雜的恐懼、掙扎以及自我療癒的歷程,可謂野心宏大。然而對於如此龐大的議題,導演掌控的能力可能未臻完足,在影像中很難看見病與醫療的行為對人與情慾造成了什麼樣的化學變化。

紀錄片《夢‧國度》反倒是意外地讓我們看見劇情片少有的戲劇性。導演跟拍一個由男跨女的變性者,由她一路跌跌撞撞的工作經驗中,看到社會底層跨性別者的生命圖象。而最令人驚愕的地方是,片中的主角莊凱兒就在拍攝的過程中,因不擇手段的生存之道,鬧上了社會新聞。對比於新聞台不友善的攝影方式,同樣帶有窺視性質的紀錄片拍攝者應該如何自處,才能夠別於記者鏡下獵奇式的消費,變成整部片子在結束之前一記餘韻無窮的回馬槍。

有別於一般很容易困擾紀錄片的問題:被拍攝者對鏡頭不自在的「表演」,在《夢‧國度》中反而變成相當自然的存在。因為跨性別者往往也必須在社會中以「扮演」的方式去確立自己的身分。莊凱兒在鏡頭前大聲控訴前半生男後半生女的生活,是上天給她一份過大的使命。這樣沉重的壓力其實正是來自那必須拼命「演出」的壓力。片中捕捉到的跨性者身影,在面臨性別的轉換之後,為了從事少數可以接納她們的工作:演出或是陪酒,全身上下必須誇張地展現出傳統想像中的女性姿態,因此我們看到她們如何穿著火辣、扭腰擺臀,想要讓人能認同其真正的性別,而有時還不被承認。深沉的悲哀感隱藏在艷光四射的畫面中,呈現出諷刺而荒謬景象。

更有趣的地方是,透過片中與女主角母親的短暫訪談,還有最後意外出現的社會新聞事件,《夢‧國度》誠實地展現了紀錄片自身的侷限。這兩個段落其實在一定的程度上,都會影響到觀眾對於片中主角誠信度的質疑,從而削弱其向社會提出控訴時的力道。然而導演並不顧忌其有可能催毀電影真實性的一面,老實的處理出來,反而更讓人看見、反思鏡頭下的「真實」的意義。

本屆金穗獎的同志電影其實一致性並不高,討論的議題也相當廣泛。但是除了可遇不可求的意外造就了《夢‧國度》之外,其他作品都在議題的深入上未能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成績。在同志電影的量已經不少的台灣,未來有志開發此一題材的導演可能需要更縝密的觀察與更深度探索,才能夠在現有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帶觀眾探索更多櫃中人的美麗與哀愁。


註:本文所使用的「同志」一語係採用廣義的說法,即涵蓋LGBT四大族群。
L─女同性戀 (Lesbian)
G─男同性戀 (Gay)
B─雙性戀 (Bi-sexual)
T─跨性別 (Transgender)

相關放映資訊:(詳細說明請參見本篇)
5/10(日) 20:30 誠品信義店:裙子(+3) + 映後座談
5/11(一) 12:30 誠品信義店:雞尾酒(+1) + 映後座談 (限定身分入場)
5/11(一) 20:30 電影資料館:閤家觀賞(+2) + 映後座談
5/12(二) 12:30 誠品信義店:裙子(+3) + 映後座談
5/12(二) 15:00 誠品信義店:夢‧國度
5/13(三) 15:00 電影資料館:閤家觀賞(+2)
5/14(四) 15:00 誠品信義店:裙子(+3) + 映後座談
5/14(四) 20:30 電影資料館:閤家觀賞(+2)
5/15(五) 12:30 誠品信義店:雞尾酒(+1) + 映後座談 (限定身分入場)
5/15(五) 15:00 誠品信義店:夢‧國度
5/16(六) 15:00 誠品信義店:夢‧國度 + 映後座談
5/17(日) 15:00 誠品信義店:雞尾酒(+1) + 映後座談 (限定身分入場)